第一章 霧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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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很不夠,還要往高處攀呢!……同志們,我們這連雲公社的社員分多少啊?昨天我看了看分配表,全社七十個生産隊,有一半的口糧不足,不到三百六十斤,你叫社員怎麼吃,日子怎麼過呀?國家有多少糧食來貼呀?勞動日有的隊不上三毛錢!這也算過的‘社會主義’呀?群衆單憑這一條,就可以埋怨我們了!……同志們,我們都是幹部,是人民的勤務員,看到群衆的生活困難,我們作何感想呢?我們不應該努力嗎?不應該檢查和克服工作中的缺點錯誤,來一番整頓麼?我們不應該努力把生産搞上去,使群衆從内心裡體會到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麼?” 台上的公社幹部們首先鼓起掌來,接着,會場裡爆發起熱烈的掌聲和歡笑聲、議論聲。

    人們使勁兒拍着手闆,借此表示:顔組長的話說到他們心坎裡去了,說出了他們這些年來想說的話! 許琴興奮得臉色绯紅。

    閱曆很淺、初見世面的姑娘,那種純真而又熱烈的情感,完全被這位領導同志征服了。

    她擠在一群姑娘堆裡,仰着臉,聚精會神地凝望着台上的顔少春,漸漸地,眼睛都濕潤起來。

    ……這原因,當然是複雜的。

    九姑娘生下地來,就沒有了母親,她時時在自己幼小的心靈深處給自己描繪着溫柔慈愛的母親的形象;當她長大起來,那種對于母親的向往漸漸被一種對于生活的熱愛和追求所取代的時候,卻正遇上了一個亂世年頭。

    在她周圍的社會裡,人們不是相互猜疑,就是互相鬥争;姐姐們出嫁以後,丢開了一切書籍和關于理想、未來的談論,整年累月為自己和孩子們的衣食忙碌,甚至吵架恸哭,書上讀到過的關于美好生活的描寫,在她們生活的葫蘆壩上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兒。

    鄰居們抱怨着分得的糧食比十年前更少了,日子越過越艱難。

    父親改變了過去熱愛集體的态度,整日在自留地勞動,背地裡咒罵這個那個,變得越來越孤獨、自私和不可理解了! 人們大凡都是從自己直接的、具體的生活感受出發來進行思考的。

    可憐的九姑娘,既沒有更多的經曆,又沒有離開過她那個生活圈子,這兩年擔任大隊團支部書記,她能像一般的團幹部那樣帶頭參加集體生産勞動、做好人好事、組織青年們學習,但卻解答不了一些必須解答的問題。

    每當有的青年問她:“什麼時候才能過上幸福的生活啊?”她便回答不上來,隻好笑笑,把人們常說的話:“我們青年比起老一代人在舊社會的牛馬不如的生活來,不是已經很幸福了麼?”重說一遍。

    每當她的三姐大聲武氣對她埋怨:“你如今當團支書,宣傳的話跟二十年前的團支書宣傳的一個樣,哪個舅子還肯信!這些摸不着看不見的話,還是收拾起來吧!”遇到這種時候,許琴就完全沒有更深刻的理論去說服她的三姐,她是多麼希望人們齊心合力把集體生産搞好,把葫蘆壩的生活建設好!她更是多麼希望有一個好的領導人,能夠用智慧的眼光看透葫蘆壩群衆渴望改變面貌的心思啊! 眼下,這個單純而又天真的九姑娘,似乎從顔少春的身上看到了這樣的希望。

    直到散會的時候,她仍然處于興奮和激動之中。

     散會以後,許琴剛跨出公社大門,一眼看見許貞站在街中央,正和散了會出來的鄭百如談話,許琴忙回頭對着身後擠出來的一個老頭說:“龍大叔。

    你回去吃午飯不?”葫蘆壩的大隊長兼代理支書龍慶是個樂呵呵的人,正害着眼病,他擡起兩隻紅紅的眼睛回答道:“你不回去有地方開夥食,我不回去肚子吵得兇啊,哈哈……”“那就請你給我爹說一聲,不要等我回家吃飯了。

    ”“好的,好的,你七姐不是在前面等你麼,看……” 許貞迎上前來,笑容可掬地招呼道:“龍大叔,到供銷社吃飯去吧。

    ” 龍慶笑吟吟地說;“謝了謝了,我的眼睛痛,家裡還等我吃藥哩!”說完,像逃跑似的從一旁閃開去了。

     許貞很有禮貌地笑了笑,表示歉然。

    又對許琴說:“走吧,飯都打好了。

    ” 許琴瞅見鄭百如站在那兒,好像七姐也邀了他吃飯,心裡怪不舒暢,便推辭道:“我就在公社食堂吃。

    ” 善于表情的七姑娘把臉一沉,做出嗔怪的樣子,不容分說,挽起許琴的手臂就走。

     許琴回頭看了一眼,見鄭百如也跟了上來。

    許貞把嘴巴湊近妹妹的耳朵,悄聲說:“鄭百如這一向态度變好了,剛才在街上碰到我,對我說四姐從前對他如何如何的好。

    看樣兒,他回心轉意了。

    呃,要真能和四姐重新好起來……” 許琴不屑地聳了聳肩膀。

     許貞責備妹妹說:“你也跟三姐一樣固執了,人家是大隊幹部呀!如今什麼事情不講個‘關系’呢,三年前,要不是他,我還‘出不來’呢。

    他有權啊,有什麼辦法?如果,四姐真能和他複婚的話,将來叫他設個法,鑽個招工或上大學的機會,把你也‘推’出來,不是很好麼……他還是很講人情的呢!”說到這裡,她故意放慢腳步,等着鄭百如走攏身邊,便用一種怪吸引人的外交口氣,對鄭百如笑道: “四哥,難得請到你,偏偏今天又沒得好菜。

    ” 鄭百如也笑道,“有一年多了吧,沒來打攪過你啦!” “啥打攪啊!”許貞嫣然一笑,“請還請不來呢!這一年多也真是生疏了,瞧不起我們姓許的啦?嘻嘻……呃,未必你就不給我們幫點忙了麼?九妹的‘問題’還沒有落實呢!都二十啦,什麼時候才能夠‘出得來’呀?” 許琴的血湧到臉上來了,她使勁兒擰許貞的手腕子,許貞“哎喲”了一聲,才沒有再往下說了。

     鄭百如頗為得意地一笑,卻又矜持地說:“推薦人的事情,我一個人也關不倒火啊。

    不過,慢慢兒來吧。

    ” 此時的九姑娘簡直像走在刀上似的,再也耐不下去了,她瞅見對面走來一個姑娘,便靈機一動,對那個姑娘說道:“素華,你又借得有啥好看的書回來麼?借我看看吧!” 素華是公社婦女主任曾德容的大女兒,中學時跟許琴同學。

    她回答道:“有兩本,走嘛,你先挑一本去看吧。

    ” 許琴像得了救似的,不由分說便掙脫了許貞的手臂,拉着素華快步逃開了。

     許貞在她身後說道:“快一點來,等你啊!” 許琴回答說:“别等我。

    ” 素華在她耳朵邊說:“我上午就看見你七姐的‘那個’來了,是一個留小胡子的‘顫花兒’,讨厭死了!……我借到一本《青春之歌》,你拿去看吧,真是好書!你可千萬莫叫别人看見了,如今的事情……” 許琴早就曾聽人說那是一本好書,十多年前就享有盛名的好小說,可是自己生不逢辰,沒有看過。

    這會兒,她又一下子高興起來,把剛才的不愉快抛到腦後去了,腳步輕快地跟她的同學在灑滿陽光的小街道上走着,頭也不回地往下場口走去。

     五 臨近正午的時候,霧散開了。

    葫蘆壩依然是青山綠水的老樣兒。

    那些即使是冬天也不枯落的一簇簇翠竹和大片大片的柏樹林盤,使這塊壩子永遠保持着一種年輕氣盛的樣子;而那些落葉的桑樹和梨兒園子,遠遠看去,灰蒙蒙的,像一片輕煙,又給人一種悠然迷離的感覺,加上這環繞着大半個壩子的柳溪河碧綠碧綠的流水,葫蘆壩确實是個值得留戀的好地方! 許茂在他的自留地裡幹活。

    從早上一直幹到太陽當頂。

    他的自留地的莊稼長得特别好。

    青青的麥苗,肥大的蓮花白,嫩生生的豌豆苗,雪白的圓蘿蔔,墨綠的小蔥,散發着芳香味兒的芹菜……一畦畦,一垅垅,恰好配成一幅美麗的圖畫。

    精巧的安排,不浪費一個小角落,細心的管理,全見主人的匠心。

    隻有對莊稼活有着潛心研究的人,才會有這樣的因地制宜、經濟實效的學問。

    許茂這塊頗具規模的自留地,不是一塊地,簡直是一件精美的藝術品!這是他的心血和驕傲。

    這些年來,他所在的生産隊的莊稼越種越不如前幾年。

    而他的自留地的“花”卻是越繡越精巧了。

    憑着這個,老漢有理由蔑視那些把莊稼當成兒戲的人們!有人說許茂落後,他還有一肚子氣哩:誰叫他們把集體的土地瞎糊弄!誰給他們權力叫他們不把莊稼種好?麥子地,連土疙瘩都有碗口那麼粗,一點兒底肥都沒施,能收莊稼麼?難道硬要叫一個掌管着自己家庭的吃穿的社員,把自留地也丢了荒,或讓它長滿雜草,才算“先進”麼? 許茂老漢今天在這小塊三角形的土地上給越冬的韭菜再培一層土,好讓它在春天來到的時候長成嫩白的“韭黃”,在春節年下能賣最好的價錢。

    他蹲在那裡細心地幹着,若說他此刻是在勞動,不如說他在休息。

    他的眼睛瞅着旁邊一畦豌豆苗的又胖又墩的“尖兒”,默算着這一輪可以掐多少豌豆尖。

    眼下的菜市,别說連雲場,就是太平鎮上也還沒有這樣新鮮的菜。

    如果弄到縣城去賣,價錢更高,但是來回百多裡,耽擱一天工夫,中午還得下一頓館子,來去奔波,還是跟在連雲場賣差不多。

    ……他這樣斟酌着,暫時忘卻了清早四女兒留給他的不愉快。

     薅油菜的婦女們收工了。

    說說笑笑地從許茂身邊經過。

    她們看見老漢蹲在那兒,就都閉了嘴,好些人用敬畏的眼光瞅着他高大枯老的身子,也有人露出鄙視的神情。

    婦女隊長王桂貞故意含着笑問他道:“許大爺,你家秀雲今天有啥子事麼?沒有出工呢。

    ” 許茂老漢“唔唔”地答應着,支吾道:“是有一點事。

    ” “其麼事嘛,往天四姐從不耽擱的呀!”王桂貞裝做一本正經地說。

     老漢偏是個愛面子的人,多年來嚴守着“家醜不可外揚”的格言。

    他不便提到清晨的事變,于是重複地答應了一聲:“唔唔……”就把人家打發走了。

     婦女們抿着嘴唇,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等她們走遠以後,許茂心頭倒真的有些着急起來了。

    他知道他每一個女兒的脾氣。

    四姑娘雖然心慈面軟,可要真堅持一樁事情,那是一定要堅持到底的;不像三女兒,那個“三辣子”雖然肝經火旺的,吵鬧之後還容易說服一些。

    他就怕四姑娘使那個“悶頭性”——你吵她、罵她,她埋着腦殼不開腔。

    以往的經驗證明,吵鬧的結果,十回有十回是老漢失敗的。

     “咋個辦哇?” 許茂老漢茫然地望着開闊的靜悄悄的葫蘆壩田野,耀眼的太陽射得他眯起眼睛,剛才幹活的時候不曾出汗,這會兒卻覺得棉襖一下子變得又厚又重,渾身毛焦火辣的。

     他突然又想起很快就要“祝生”的事情了。

    這件事,前些年辰他并不在意;不知為啥,近幾年他卻把這件事當成生活中的一個重要事件了。

    也許是年歲的關系吧,平常日子省吃儉用,到祝生這一天,卻毫不吝啬,早早地做好一切準備,把賣小菜和雞蛋的錢,一角一分地積起來,買回酒、肉、粉條和各種好吃的東西,讓女婿、女兒、外孫以及親戚們來飽餐幾天,把什麼都吃光以後才離去。

    那幾天正是老漢最高興的日子:他不僅破例地要喝一點酒,而且酒後還要和女婿們談談莊稼經;遠地歸來的女兒們聽着他幸福地回憶起合作化、高級社年代擔任作業組長那陣,如何費心費力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