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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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外公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了。

    還說,做生的禮品麼;她去辦好給我們送來。

    ……我四娘太好了,她曉得我們家窮,沒得錢辦禮品……”末了,長生娃還氣憤地瞟了他爹一眼,嘟着小嘴巴,埋怨道:“我爹才不講人情呢!人家黑天黑地走了來,他不讓開門,照面都沒打一下。

    還罵我啦!……” 許琴吃驚地望了望她的大姐夫。

     老金垂着腦袋,不說話,不申辯。

    隻是兩眼紅紅的,要不是衆 人在湯,他一定要大發雷霆了。

     龍慶如釋重負。

    他笑起來:“我曉得又是謠言嘛!嗨嗨……顔組長,你在葫蘆壩住久一點,就有體會了:這個背時地方啥也不出産,就是出産謠言!” 吳昌全好像想起了什麼,突然說道:“怪事!偏偏要造老金的謠言麼!任何事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這裡面倒有點文章呢。

    那天晚上,我把許琴送到大門口,往回走,才不過一杆煙的工夫吧,鄭百如慌慌張張從我後面跑來了,跑得好快,悶着腦殼瞎闖,我要不是閃得快,一定把我撞到冬水田裡去了。

    我一閃身讓他,他從我身邊擦過,跑了幾步,才回過臉來看了我一眼的。

    ……這,這怎麼解釋呀?……不信,我和他對質。

    許琴,你一定知道,是怎麼回事。

    ” 許琴恍然說道:“是啊,不說不像!我剛攏大門上,四姐也正在門口站着,她沒有對我說她為什麼站在那兒。

    可剛才長生娃說了,那麼她準是剛從葫蘆頸回去的。

    我們在門口隻說幾句話,一同進了院子,我還沒有跨進堂屋,就聽得四姐‘哇’一聲叫起來了,我忙跑去一看,四姐倒在地上,從她屋裡蹿出來一條黑影,飛也似的跑出大門去了!……這麼說來,是……哎,我……”說着,她哭了起來。

     龍慶忙說:“哭什麼呀,這有啥子哭的!” 許琴揩着眼睛,負疚地回答: “我聽了人家的謠言,這幾無,我是錯怪我四姐和金大哥了!” “現在不怪他們不就行了嘛!”龍慶說。

     “可這謠言,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吳昌全憤憤不平地說:“葫蘆壩真他媽是個‘葫蘆’,‘葫蘆’裡裝着什麼藥,真該打開來看一看了!……就說那個‘折成’的事情吧,活生生虛報四萬多斤産量,吹說跨了‘農綱’——這裡面包的是啥子藥?” 顔少春一直在聽他們說,心裡漸漸明白了。

    這時她插言道:“那四萬多斤産量麼?區委讨論了,根本不給承認,還要追究虛報産量的原因呢。

    ” “是麼?”龍慶臉上露出笑意。

     接着,大家又談起近幾天來葫蘆壩發生的新聞、新事、大會、小會什麼的。

    談到各個會議的中心人物小齊同志的時候,顔組長問大家對小齊同志有什麼意見。

     龍慶不開腔了。

    他不是沒意見,是膽子小不敢說,像齊明江那樣沒本事的人,龍慶雖然看不起,但極不願意對人家評頭論腳。

     吳昌全卻憋不住,他說:“我對他有意見!第一,理論不聯系實際,生搬硬套瞎指揮;第二,帽子棍子滿天飛,說我媽是‘民主革命’、‘小生産’、‘農民意識’,說我呢,‘埋頭生産’、‘修正主義’、‘資産階級愛情至上’……全是瞎說;還有第三,他還侵犯人權……” “什麼?侵犯人權啦?”顔少春問。

     “當然啦!他偷看我的日記本。

    ” “呵?哈哈,有什麼秘密麼?” “有秘密沒秘密,都不應該偷看嘛!”吳昌全的臉都漲紅了。

     顔少春笑道:“對,是不應該偷看人家的日記嘛!”她這時想起齊明江向她彙報過的一件事:吳昌全偷偷地愛着許家老七。

    但她并不認為這是什麼壞事情。

    看看時間不早,為了結束這次訪問,她突然對老金說道:“呃,老金呀,你這屋子裡總像是缺少着一個人呢!” “缺一個人?”老金迷惑不解地間。

     顔少春笑道:“是呀!沒得個女主人家招呼我們,像我們這樣的女同志是感到有些不方便嘛!”接着,她轉向龍慶:“老龍同志,可要幫幫忙啊!以後,給老金同志介紹一個嘛!當然,要各方面都比較強的才成,不然,老金同志看不起人家。

    是不是?哈哈哈……” 龍慶更是笑得合不攏嘴,他說:“顔組長,不瞞你說,這件事,我早就放在心上啦!” “是麼,有門兒啦!” “有啦!” “在哪兒?” “這可要暫時保密呢!” “人品怎麼樣啊?” “人品麼?不瞞你說,這葫蘆壩沒得人趕得上她。

    ”“真的麼?” “當然嘛!” 顔少春忙問老金:“是真的麼?” 老金笑道:“莫聽他瞎吹牛,我這輩子不再讨老婆啦!年紀不輕啦,娃娃也一年年大起來了,何必費神。

    ” 龍慶大聲反駁:“全是假話!你要是聽我把名字說出來,你一定會鼓掌歡迎。

    ” “說!”衆人興高采烈地望着龍慶。

    龍慶慢條斯理說道:“好吧!——河對面,劉家大隊有個婦女隊長,三十歲,黨員,工作能力強,又有文化。

    隻因為家裡弟妹多,父母年老,勞力少,至今還沒有嫁出去。

    聽說,她不再找那些小夥子啦,要找年紀比她大一點的、根底紮實的人,還要是黨員的……怎麼樣?……呵呵,看嘛!臉紅啦!臉紅啦!……” 龍慶大聲笑起來,而老金隻是不停地搖頭。

    顔組長一旁大笑 着。

     小屋裡談笑風生。

    門外頭卻有一個人失魂落魄了! 她已經來了一陣了。

    這個已經死了一回的女人,是懷着惟一的希望投到這裡來的。

    她沒有想到屋子裡有那麼多人,走到門口時,不由得有點遲疑,便停在矮檐下,想等待那些人離開以後才進 去。

     一路上,她想了好多好多。

    這個被苦難摧殘、被謠言中傷、被親人唾棄、被生活踐踏的女人,她是為着自己,為小長秀,為着長生娃,為着金東水,而從死亡的門檻上逃了來的。

    除此以外,她是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

    一路上,她想過,她的這個舉動,明天将在葫蘆壩掀起多大的波濤,人們将會怎樣地唾罵她不顧廉恥;她還想過,老金将會膽怯地拒絕她的大膽的愛情。

    她擔心,此舉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然而,她顧不了那麼多!這個一向溫柔善良得近乎軟弱的女人,血管裡流着固執的許茂老漢的血液,一旦被逼得走投無路之時,她就變得令人難以置信的頑強。

    這一點,是絲毫不足為怪的。

     然而,她的頑強卻仍然是有限度的。

    這個農村婦女的一線希望,被龍慶的一段話,徹底地毀滅了!……聽到龍慶說起劉家大隊的婦女隊長如何如何的好……老金呢,并未反對,“臉紅了,臉紅了”……聽到這裡,她隻覺眼前一團黑影襲來,搖搖晃晃站立不住,手上的包袱落在稀泥地上。

    她閉上了眼睛,喉頭裡像塞住了似的,哭也哭不出聲來,隻有清淚長流,哽咽,抽泣……面對着從死亡裡活過來的現實情景,她又想到了死。

    她迅速離開小屋,沿着小路往回跑…… 她剛跑了幾步,卻一頭碰在迎面走來的許貞身上。

    七姑娘這一驚,非同小可,不由吓得“哇哇”地慘叫起來。

     小屋裡的人們聽得一聲慘叫,急忙奔出門來。

    吳昌全搶在最前而,他一把從地上拉起一個人,不用看,他已經感覺到是七姑娘許貞了。

    許貞軟癱地伏在昌全的肩膀上,叫着:“呵,有鬼!” 這時,老金和許琴同時看到一條黑影從地上爬起來,飛快地離開小路,斜插到旁邊的枯草坡下去了。

    他們跟蹤追去,喊着: “站住!站住!” 那條黑影卻并不站住,反倒跑得更快了。

    當老金趕到河邊時,相隔一步,隻見那條黑影縱身一跳,撲通一聲巨響,水花濺在老金的臉上。

    而這時,老金卻差一點失聲大叫起來。

    他緊跟着跳下河去。

     當許琴後一步趕到河邊的時候,老金在河水裡站着,對她說:“快,拉上去,是你四姐哩!”許琴忙彎腰去拉,老金在下面向上推。

    到底把昏迷過去了的四姑娘救上岸來了。

     長生娃在屋檐底下拾起一個包袱來,他對顔組長說:“這是四娘的包袱。

    她來了,給我們送禮信來了,還有衣服哩!”顔少春望着黑糊糊的葫蘆壩,陷人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