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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麼!” 老漢大吃一驚,忙奔下院壩,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力氣,三步兩步就跨到小屋門口去了。

     原來鄭百如的哀聲求告,得不到半點回應,他便伸手到床上去撫摸。

    老七感到兩隻大手在被蓋上摸來摸去,被吓得魂不附體,不由失聲驚叫起來。

     鄭百如還在繼續說:“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了。

    ” 許茂老漢氣急敗壞地堵在小屋門口。

    此刻,這個向來對女兒們管教很嚴格的老漢,聽着那些響動,眼睛發黑,腳杆發軟,隻覺得天昏地轉。

    屋裡又突然響起老七的聲音:“滾!滾出去!” 鄭百如這才一下子聽清了是七姑娘的聲音,不由得愣了一下,站起身來。

    正在進退兩難的時候,許茂老漢嘶聲叫道: “鄭家的!你小子好惡哇!”鄭百如還沒有回過神來,棍子已經落到他背上了。

     就在這個時候,四姑娘披頭散發,渾身水濕,像個幽靈似的突然出現在小屋門口。

     二 “出去!你們全都出去!”四姑娘冷冷地命令。

     老七穿好衣服,哆哆嗦嗦地劃火柴點起燈來。

    四姐臉色慘白。

    她已經沒有了悲傷。

    她把長長的黑發繞到胸前絞着水,不向誰看一眼,再次用冷漠的聲音說道”全都給我出去!” 這聲音,不是四姑娘平常的聲音!鄭百如猶豫着,遲疑地退出小屋去了。

     接着許茂老漢也拄着扁擔去了。

    老七一把抱住四姐,驚疑地問道: “你這是怎麼啦!” 四姑娘繼續絞着長發裡的水,也不問一問剛才屋裡發生了什麼事。

    不,她不問,她現在對一切事都不關心,不想過問了!她顯出驚人的平靜。

    這時候,即使是那些對她的名節貞操的诽謗,她也不會理睬,不會動氣了。

    她甚至連七姑娘也不看一眼。

     老七望着她這副模樣,忽然感到害怕起來。

    ——這是四姐麼?是人,還是鬼啊?她慌忙把手抽了回來,提心吊膽地退了出去,奔到正房高高的階沿上,站在許茂老漢的身邊,怔怔地望着小屋出神。

     老七走出小屋以後,四姑娘将門砰一聲關上,拉過一條闆凳頂住,便迅速地動手換下水淋淋的衣服,然後,就對着鏡子梳理濕漉漉的長發。

    烏黑細柔的長發,泛着油亮亮的光澤,四姑娘從小珍惜它。

    從前當姑娘的時候,把它編成一對長辮子,走起路來,辮梢兒在她柔韌的後腰上輕輕跳躍。

    後來,她的美麗的少女時代匆匆地結束了,她就将長發盤成髻子,走進鄭家瓦房去過那漫長而凄楚的 歲月。

     濕漉漉的頭發是不好挽成髻子的,就讓它們披在肩上吧!四姑娘動手工作了。

    她從櫃子裡将一個結好的包袱取出來。

    這裡面有一件紅花衣服和一條草綠色褲子,還有那天在連雲場買的雜糖、挂面。

     她提着包袱要往外走,卻又停下來了,木闆上還堆放着沒縫完工的皮襖。

    于是,她又坐下來,對着油燈迅速地縫着。

    不多一會兒,衣領就上好了,紐扣兒也鎖好了,便把它疊起來,整整齊齊地放在床上。

     她像告别似的,環顧着這間破小屋的四壁。

    好一陣,終于吹滅了油燈,出門去了。

    小門在她身後洞開着。

     正房的階沿上,許茂老漢聲音微弱地對七姑娘說:“快去給我追回來!……我冤,冤……冤枉她了!……” 七姑娘驚愕地說:“爹,你吓糊塗了吧?” 老漢搖了搖腦殼,說:“不,我從前糊塗,如今才清醒了!……鄭家小子不是好人,你四姐受……受罪了!”可是,老七依然不明白。

     老漢把手上的扁擔在石闆地上拄得咚咚響,使出最後的力氣來,對七姑娘吼道: “快去給我追!……追……他們要逼死她……老四,老四呀!”老漢立不住。

    七姑娘慌張地将老人扶到他的床上去躺下。

    然後,她就奔了出去。

     田野裡漆黑,風在吹,細雨還不停地在落,天空像鍋底一樣。

    七姑娘睜大了眼睛使勁往前看,什麼也看不見。

    她把手掌卷在嘴上,高聲呼喚着: “四姐!四姐……你在哪兒呀!” 喊聲被風撕碎,飄在田野上。

     四姑娘聽見了,她站住,回頭望着。

    雖然什麼也望不到,但她 卻好像看到了什麼,眼淚珠兒撲簌簌落下來。

    她聽着七妹的聲音,心裡想起她的老父親。

    像天下所有的孝順兒女一樣,四姑娘不記恨她的父親的過錯。

    許茂老漢對她不好,太無情,甚至太殘酷了;但是無情和殘酷并非他的本性,他之所以那樣,是另有原因呀!四姑娘毅然掉過頭去,繼續朝前走…… 大約一個鐘頭前,她曾經想到死,而且确實是死過一回了! 當她從金順玉大娘屋裡出來那一刹那,她的确是絕望了,生活對她把所有的大門都關閉了!一個人,隻要有三寸寬的一條路,也不會想到死。

    然而她沒有路了:父親、姐姐,所有的人,都把她當成了一個壞女人,全都用冷漠和敵視的眼睛瞅着她。

    她不平、氣憤、失望……她直端端地奔到柳溪河邊,沒有絲毫猶豫,“咚”的一聲跳下去,将自己二十九歲的生命交給了美麗安詳的柳溪河。

     蜿蜒曲折的柳溪河啊,古往今來,有多少勞動婦女滿懷憂憤,把自己美好的身軀、青春以及理想投向你冰涼的河水!難道你果真見慣不驚了嗎?你睜開眼睛來看看躺在你懷抱裡的許家四姑娘吧,多麼善良的女子!你曾經撫育過她,伴随她度過了幸福歡樂的童年、陽光燦爛的少女時代……你怎麼能無動于衷呢? 四姑娘沉下去了,沉下去了。

    然而,就在她奄奄一息的時刻,仿佛忽然看見了小長秀那對閃亮的眼睛,使她渾身顫栗,從心靈深處發出一聲凄厲的呼減: “不,不,我要活!我不能死啊!……” 四姑娘這人,不論她個人的生活多麼艱難,為着别人,她也要活下去。

    小長秀天真秀美的小臉,長生娃那小大人似的可憐模樣,以及他們呼叫“四娘”的聲音,是那樣親切,那樣凄婉。

    她舍不得離開他們,割不斷那條緊緊系着他們的情思,為了這一對孤苦伶仃的侄兒侄女,她要活,就是天塌下來,她也要活下去!她要是離開了人世,那麼,他們冷了,誰給他們做衣裳,餓了,誰去照料他們?要是遭到誰家孩子的欺負,誰去安慰他們、為他們擦幹眼淚?孩子們 一天天長大,誰去教養他們,把他們培育成材?……大姐臨死時,流着淚,把孩子的命運囑托給衆姐妹們,那情景至今曆曆在目啊!…… 希望,總是永遠都有的。

    要為美好的希望活下去!求生的欲望給了她無窮的力量,那種令人難以置信的近乎瘋狂的奮鬥,使她終于從地獄的邊緣走回來了。

    懷着一線希望,她死而複生。

     她爬到岸邊來了,周身無力,軟癱在河壩裡堅硬的石頭上,嘴角漫出水來。

     寒風呼嘯,四姑娘忘掉了冷。

    為了孩子們,她從死神手中掙脫了出來,從自己懦弱和哀怨的性格中解放了出來。

    那種隻有母親才具有的偉大感情,使她眷戀這苦難的人生。

    她明知此舉會招來更大的災難,迎着她的決不是美麗的鮮花,但是,從死亡裡複活過來的四姑娘,對一切都無所顧忌了。

    為了心愛的人,她什麼都能忍受!苦,對于她已無所謂了。

     她倚着一棵柳樹,在河岸上坐了很久。

    雙手抱着膝蓋,沒有悲傷的眼淚,沒有痛苦的歎息。

    她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望着漆黑的夜空,忍受着刺骨的寒冷,她站了起來,決定再嘗嘗人世間的甘苦,開始一種新的生活。

    于是,她拖着濕漉漉的身軀回去,毅然和許家院子、破小屋告别了。

     梨樹坪就在眼前了,狗吠聲響徹空曠的田野,棵棵梨樹把光禿禿的枝條,憤怒地指向雨霧濛濛的夜空,前面再也沒有縱橫的阡陌,隻有一條筆直的長滿荒草的小路,通向葫蘆頸上去。

    四姑娘突然放慢了腳步。

     心呵,你不要跳得那樣快。

    那個即将出現的情景,是幸福?是辛酸?四姑娘需要先平靜一下自己,以迎接那困難的時刻! 她慢慢走着,低頭沉思。

    即将來臨的相見,到底是太突然,使人難堪啊!……這時,四姑娘才不得不承認隐藏在心底的一個強硬的事實:此去,不僅僅是為了兩個失去了母親的孩子,也是為 了——他啊! 當想到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