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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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芳菲鳴不平了,敢情小麥和芳菲還沒進入他們的視線啊。

    這樣也好,小麥和芳菲落得耳朵幹淨。

    不過,他們說了那麼多女人,後來把話題盯在一個女人身上了。

    這個女人叫王娟娟。

    我們聽出來,這個王娟娟,是和金主任有瓜葛的。

    最後,金主任自鳴得意地說,你們不要再說王娟娟了,你們誰再說王娟娟,我讓王娟娟過來,都把你們喝趴下。

    金主任說這話時,臉色通紅,我注意到了,他并不是喝多了才臉紅,他喝頭一兩杯時,臉就紅了。

    不過他沒有表示不能喝的意思,而是一杯一杯地跟我們幹杯。

    金主任長相緊湊,鼻子眼睛嘴巴收得很近,說話也緊湊而有力。

    他說讓王娟娟過來喝酒,說要把大家喝趴下,是一個字一個字說的,好像一個字就是一杯酒,但是大家并沒有怕他,而是跟着起哄,一緻要求讓王娟娟來。

    李秘書長哈哈着說,你讓王娟娟來啊,看誰把誰喝趴下!李秘書長虛虛胖胖的,喝再多的酒臉也不紅。

    許可證也說好久沒和王娟娟喝酒了。

    許可證還說老金你怎麼沒把王娟娟叫來。

    金主任打了幾句哈哈。

    關于王娟娟的話就告一段落。

    金主任到底是江湖上的,他酒杯一端,就敬小麥和芳菲了。

    小麥随便端一下杯子,并沒有喝。

    倒是芳菲,端起杯子又多說一句話,金主任,這杯酒,算我敬你的。

    金主任說,這可不行,這杯是我敬你的,你要是敬我,這杯喝完以後你再敬,你敬多少我喝多少。

    芳菲也讨巧賣乖地說,好啊金主任,我幹!芳菲真的把杯中白酒一飲而盡了。

    我們都跟着喝彩。

    芳菲親自給金主任倒酒。

    金主任眼睛跟着芳菲轉,跟芳菲開着不輕不重的玩笑。

    我以為芳菲應付起來會很吃力,沒想到她遊刃有餘,看來,幾年的報社工作,已經把她鍛煉出來了。

    許可證看喝酒重心發生了轉移,也偷偷竊喜。

    他對芳菲說,金主任可是能辦事的人啊,你廣告部有什麼困難,金主任會樂意幫忙的。

    金主任也不客氣,他說,幫忙不敢說,幫着出出主意還差不多,芳菲看來是有目的的,她抓住金主任猛喝。

    金主任最後招架不住了,他對李秘書長說,老李啊,我喝多了,你可要……你可要把我送回去啊。

    李秘書長說,我才不送你呢,讓芳菲送!讓芳菲把你送到王娟娟那兒。

    金主任說,那不行,那不是全亂啦,娟娟非把我鼻子咬下來不可。

    李秘書長說,那也未必吧,你以為娟娟真愛你啊?說不定,正好找借口逃脫呢。

    金主任認真地說,李秘書長,你,你是什麼意思?你是說……絕對不可能,我們是經過考驗的。

    李秘書長不屑地說,考驗?哈哈哈哈,你還相信考驗。

    金主任看李秘書長不救他,又跟張田地求援,張老闆,我喝多了……喝多了。

    張老闆說,不多不多。

    張老闆說不多不多的時候,眼睛望着許可證,意思是說,差不多了。

     酒确實喝得差不多了。

     大家舌頭都硬了。

     每個人說話也都是各有重點了。

     金主任和芳菲說話,達生和張田地說話,我和小麥說話。

    最精彩的,還是許可證獻媚般地和胡月月說話了。

     話越說越多的時候,我們才沒有配角的感覺。

     但是,達生和張田地關于挖掘機之類的話,讓胡月月岔過去了。

    胡月月岔達生的話,并不是對達生的不敬重,而是要逃避許可證。

    這一點,小麥也是看在眼裡的。

     胡月月說,田地你把嘴張着,讓我看看。

     張田地就把嘴張着,用一根手指頭按住下嘴唇,讓胡月月看。

    胡月月看了一會,說,還沒好,還有米粒大一塊,你不應該喝酒,這種口腔潰瘍,對酒很過敏,會加重的。

     張田地說,感覺比昨天好多了,我少喝點酒,去去火,消消炎,不要緊。

     幸虧我昨晚給你貼上意可貼。

    胡月月說完,就不說話了。

    她坐着不動,也不看别人,幹淨而整潔的臉上,氤氲着淡淡的喜悅。

    我注意到,整個吃飯的過程,她都基本保持這樣的表情和姿态,她也不敬别人酒,如果别人敬她酒,她就端起鮮奶抿一小口。

    如果别人不找她說話,她也不跟任何人說話。

    就連跟她熟悉的李景德、金中華,也沒跟她多說什麼。

    她大約不是不善說話,而是沒有說話的氣氛。

    至于像許可證那樣,近乎不知廉恥的嘴臉,她是能躲就躲的。

     幸而還好,許可證和李景德說上了。

    他們說着市裡主要領導的愛好和特長,以及他們的升遷過程。

    他們說着說着,許可證一激動,摸出手機,說,讓周主任也過來?還有孫市長,都把他們叫過來,吃完飯我們到賓館去打牌。

    李秘書長說,這麼晚了,驚動市長、人大主任他們,不太好吧?許可證說,這有什麼不好的,都是小弟兄,我叫他們來,誰還敢不來啊。

    許可證又說,要不這樣也行,讓他們直接去賓館。

    李秘書長說,也好,那就讓領導去賓館吧,張田地你先去聯系一下。

     小麥的腿又碰我一下了。

    我看一眼小麥,她低着頭正在喝湯,臉上的表情若無其事的。

    我也碰她一下,表示我懂她的意思。

    小麥再碰我一下,還瞟我一眼,意味深長的。

    我們都知道,許可證又搬出副市長和人大副主任,确實是擺顯給我們看的。

    但是,我能夠理解許可證這種人,因為他不擺這個,如何又能顯示自己的身份和能量呢? 整個席間,我和小麥都用腿在桌子底下說話。

    我知道她碰我的意思,她也知道我碰她的意思,我們碰腿的主要内容,都是針對許可證的,仿佛在說,看看。

    其實,我看出來,海馬、達生,還有芳菲,都覺察到許可證的言行了,因為他們的眼神,經常對一下,言外之意是,大家都懂。

    但是,小麥把腿貼在我的腿上長時間地不動,那可是有言外之意的。

    我隐隐覺得,我和小麥,要有新的生活了。

     由于許可證等人要到賓館去打牌,酒很快就散了。

     在散酒之前,許可證特意關照我們。

    他說,你們再慢慢喝着玩,我和這幫弟兄去摸幾把。

     許可證的口氣裡充滿了得意和自豪。

     我們表示聽懂了,他要陪副市長和人大副主任到登泰大酒店打牌去了。

    是張田地打電話安排的房間。

     但是,許可證又多此一舉地把我拉到一邊了。

    許可證說,老陳,你最了解我,我也想跟兄弟們在一起玩,能玩出感情,能說些真話,可身在江湖由不得自己啊,市長我能不陪嗎?人大主任我能不陪嗎?還有李秘書長,都是大領導,你是搞藝術的,你什麼都懂,我也從來都高看你一眼,你能體諒我就行了。

    這樣,你跟兄弟們解釋一下,我改天請你喝酒,到我家到飯店都行……就這麼說定啦,你先别急着走,帶着他們慢慢再喝幾杯,還有小麥,你們還挺不錯嘛,哈哈笑話笑話……我走啦,這裡就交給你了。

     我答應了許可證。

     可我們并沒有慢慢再喝幾杯。

     我們也各自散了。

    大家表面是痛痛快快的,實際上,内心和我差不多。

    作家海馬說,我本來是要趕稿子的,我都好久沒寫什麼正經東西了,我那首詩,都構思兩個星期了。

    達生說,我上南京都沒去,南京的生意都讓我推掉了。

    芳菲熱烈地笑着,說,我看這樣很好,金主任人不錯,金主任說不定能幫我拉點廣告呢,還有李秘書長,還有張老闆,也不錯,沒想到許可證還有點本事。

    海馬說,得着你了,我是看着不順眼。

    芳菲說,什麼順眼不順眼的,人家許可證玩的是面子,是展現自己的實力,懂不懂你呀,看你還是作家呢,就不曉得林子大什麼鳥都有的道理?這樣子來說,大家不都是很好?看不順眼就各忙各的,順眼就常在一起玩玩,實在不行,最多不遠不近就是了。

     我很贊成芳菲的話。

    我覺得,這和芳菲的職業可能有關,她在晨報搞廣告,要和各色人等打交道,碰到金主任這樣的人,不一把抓住才怪了。

    但是,我看芳菲臉上挂着笑意。

    她的笑和十年前一樣,十年前的笑,走過長長的時間隧道,還是那樣的感動人。

    我的心裡咯噔一下,我想到了重叙舊情一類的話。

    不過,這是不可能的,她也看到小麥和我的言行舉止了。

    我再看一眼芳菲,心裡有些隐隐的,還是什麼話也沒有說。

    我覺得,大家心裡也許并不好受,我還是少說兩句吧。

    芳菲騎上摩托車,然後跟我們叫一聲拜拜,她目光在掃過我的時候,是和我的眼睛對視了一下的。

    與此同時,芳菲的摩托車呼地一聲就沖進街市的燈光裡了。

    達生也上了他的切諾基吉普車,跟海馬說,跟我去玩啊。

    海馬臨上車時,看了我和小麥一眼。

    達生又說,老陳、小麥,一起走啊?小麥說,不了。

    我也說,我還有點事。

    達生說,要不你和小麥找地方聊天去,老陳,可要照顧好小麥啊,出了差錯我拿你算賬。

    海馬說,出什麼差錯?老陳還巴不得出點差錯呢,你說是不是老陳?小麥,你和老陳去出點差錯啊哈哈哈…… 我打着哈哈,跟他們揮手。

     就剩下我和小麥了。

    我和小麥在春城飯店門口的燈光裡,互相笑着。

    我看到小麥閃閃發亮的牙齒,還有她閃閃發亮的眼睛。

     我說,你老是碰我腿,什麼意思啊? 小麥說,那你不是也碰我腿嗎,你是什麼意思? 我說,原來這樣啊。

     小麥說,原來就是這樣啊。

     我們再次笑起來。

     小麥說,隻可意會…… 我說,許可證這家夥,真有意思。

     小麥說,什麼有意思啊,我當初就沒看錯。

     小麥說的當初,就是十年前,她和許可證那場不了了之的戀情。

     我說,人家那是有尊嚴的生活嘛。

     喲喲喲,别惡心我了!小麥說,算了算了,我們提他幹什麼啊,沒勁! 我也附和着說沒勁。

     小麥說,坐坐去啊。

     我說,坐坐去啊。

     小麥說,到老樹咖啡館還是半打啤酒吧? 我說,到那麼豪華的地方幹什麼啊,我可是弱勢群體,身上沒有幾個銀子,随便找個地方坐坐吧。

     小麥說,你怎麼這樣說啊?小瞧自己啊?錢也是人賺的,錢算什麼啊,有錢就花,沒錢借錢也要花,你說是不是?你要是這樣說,我還非要到好地方不可,說好了,今天我請你,我們到外婆的廚房去喝咖啡。

     小麥說完,還拉一下我的胳膊。

    小麥這一拉,讓我心裡一熱,我就不敢再說什麼了。

     要不要打車?小麥說。

    随即她又說,别打了,走走吧。

     我也說,走走吧。

     走走也挺好。

     我喜歡走路。

     我們就在大街上慢慢走了。

     安靜的街上,有一些神出鬼沒的影子。

    我心裡也有一道影子。

    行人很少,他們仿佛都有着沒完沒了的心事。

    我們走了一會兒,身邊的小麥噗地一笑,說,走路,路怎麼能走呢?有沒有别的表達? 燈光劃過一道道大樹的枝節,落在小麥的身上。

     和尚不說走路,他們說行腳。

     行腳?腳在行,精辟。

     你常走路?我又改口道,你常行腳? 不常。

    你說你喜歡走路,啊——行腳——和誰啊? 我哈哈兩聲說,和誰啊?和影子。

     小麥便又不說了。

    大街很長,白天時,好像沒有這麼長似的。

    我們拐過一條街時,我的手機突然叫了,是短信的聲音。

    我掏出來看,是庫斯科的黑珍珠小姐。

    我心裡一慌,在假裝回短信時,把對方的短信删了,又把手機關機了。

    我想贊美幾句小麥,一時又想不起恰如其分的詞句來。

    倒是小麥說,這天氣,要冷了。

    我說,那是,冬天了,也該冷了。

     又是沒話。

     後來,我想起我為她畫的肖像。

    不過我還是反複告誡自己,可千萬不要把我為她畫肖像的事洩露出去啊,這時候,還不是時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