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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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一連下了幾天的雨。

     江蘇蘇所在的營業所在市郊,平時就業務不多,再加上外面下大雨。

    營業所裡就顯得很冷清。

    江蘇蘇心裡有點孤單,她還感到冷。

    江蘇蘇兩手抱着胸,站起來走走。

    她望着大街上急馳而過的車輛和車輪濺起的水花,有種無所事事的感覺,也有點無聊。

    她想不起來生活中有什麼事情能讓她高興一下,也好像沒有讓她特别苦惱的事。

    她不擔心雨大阻礙她回家(自然有許可證安排車來接她),也不擔心回家沒有飯吃(許可證會變着花樣調理好可口的飯菜)。

    看起來,生活還是那麼平庸,還是那樣毫無激情。

    江蘇蘇看了陣大街,看了陣大街上的風雨,看了陣風雨中的行人、車輛,江蘇蘇對櫃台上的小吳說,這個鬼天氣。

    小吳說,江會計你早點回去吧。

    江蘇蘇說,沒事,不急。

    江蘇蘇又說,這個鬼天啊。

     就在江蘇蘇說不急的時候,就在江蘇蘇抱怨鬼天氣的時候,有一個人,冒冒失失的,一頭闖進了營業所。

    此人仿佛是從風雨中蹦進來,他揮舞着手裡的卡,大聲嚷道,取款機怎麼取不出錢。

    小吳用職業化很濃的口氣說,對不起先生,取款機出了點故障,請到櫃台這邊來取。

    來者還是嘟囔着,真是怪事了,真是怪事了,取款機也會生病。

     江蘇蘇想,人都會生病,何況取款機。

     來人居然沒有使用任何雨具,渾身都淋透了,他可能有急事,心氣很緊,聲音也很響。

    他繼續嚷道,給我取五千塊錢!快點好不好! 江蘇蘇不經意看一眼外面的顧客。

    這一看,把江蘇蘇吓了一跳。

    江蘇蘇認出來者是誰了。

    就像一輩子沒照過鏡子的人也能認出鏡子裡的自己一樣,江蘇蘇雖然好久沒見到他,但就在他大嚷着取五千塊錢的一刹那,江蘇蘇就認出了他。

     江蘇蘇心都繃直、變形了。

     突然的,江蘇蘇心口就一緊一緊地疼痛着…… 江蘇蘇冷冷地看着這個她曾經非常熟悉的人,繃直的心又吊了起來,懸在半空。

    片刻之後,江蘇蘇才漸漸冷靜下來,她不再看他,而是準備走開。

     但是,那個人也看到她了。

     江蘇蘇聽到他輕輕地喚一聲,蘇蘇。

     江蘇蘇隻好停住了腳步。

    江蘇蘇迎上去,中規中矩地說,相老師,是你啊。

     被稱為相老師的人挺激動的樣子,他說我是相目标啊,真的是你啊,你怎麼……到銀行上班啦? 江蘇蘇的聲音毫無特質,就像一杯白開水一樣淡而又淡。

     江蘇蘇說,我都來好幾年了。

     江蘇蘇不願和他多說什麼。

    她眼望着别處,說,相老師你忙吧,我還有點事。

     江蘇蘇轉身走進了裡間的辦公室,還把辦公室的門帶上了。

    但是她隻關住了自己,心卻仍在外面。

    她豎起耳朵,試圖聽到外面的動靜。

    她什麼都沒有聽到。

     江蘇蘇無力地坐下來。

     江蘇蘇手裡轉着茶杯,她一直坐着,她已經枯坐好久了。

     早就過了下班時間,小吳還過來提醒她一次,可她就像毫無知覺一樣。

    許可證打過一次電話來。

    讓她不要冒雨回家。

    讓她在辦公室等着,他安排車去接她。

    江蘇蘇說沒事。

    江蘇蘇說,我正好坐坐,發發呆。

     按照規定,下班後是不允許滞留營業所的。

    但外面風雨交加,江蘇蘇違反了規定也情有可原。

     江蘇蘇就這麼坐着,腦子漸漸清晰起來,跟着,相目标也漸漸清晰起來了。

     當然,對于相目标的突然出現,江蘇蘇心理上還沒有作好準備。

    是啊,太突然了,正由于太突然,她一時間找不到切入的角度了。

     相目标是她上職業技術高中時的老師,是她的初戀情人。

     她和他的第一次,也是在一個風雨之夜,在教室的課桌上。

    他們把幾張課桌并在一起,她從宿舍抱來了被子。

    那時候她隻有十八歲,已經是學校時裝模特隊的台柱子了。

    相目标是她的文學課老師,又是時裝模特隊的領隊。

    他很年輕,是那種能迷得住女生的單身教師。

    和所有的初戀女孩一樣,江蘇蘇對愛充滿着幻想,對她的初戀情人充滿着依戀和依賴。

    他們經常在教室裡、在排練廳親密幽會,暢談未來和理想。

    後來相目标辭職開了一家模特廣告公司,江蘇蘇沒有畢業就成了他公司的首席模特。

    但是公司的發展也是坎坎坷坷風雨兼程,江蘇蘇親曆了相目标成功的喜悅和失敗的痛苦,和他同歌同哭,同喜同樂。

    相目标也把她當作紅粉知己,和她出雙入對,相約和她一輩子同舟共濟。

    但是好景不長,相目标開始冷落她了。

    而他的生意卻開始蒸蒸日上,各種形象代理、各種時裝發布會接連不斷。

    後來她才知道,他和鹿副市長的女兒好上了。

    鹿副市長分管全市經貿,是一個具有開拓精神和創新意識的副市長。

    江蘇蘇感到危機四伏,她不想失去他,無論如何,她要和他在一起,她不能想象她一旦失去他生活會是什麼樣子。

    她覺得失去他就是失去自己。

    她會覺得從前的生活是一場噩夢,而且這樣的噩夢從此不會醒來。

    她怎麼能甘心呢?她不會就此甘心。

    她回顧了和他兩年多的許多美好時光,她更加深切地體驗到她是多麼的愛他。

    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她向他哭訴了她對他的愛。

    相目标很受感動,兩個人發誓生死相依,苦樂與共,然後相擁而泣,然後瘋狂做愛。

    說起來真是難以啟齒,江蘇蘇就是在這次瘋狂中,扭傷了腰。

    起初,兩人對突然的橫禍準備不足,以為加強鍛煉和注意休息一段時間就能痊愈,因為沒聽說過做愛還有扭傷腰的。

    江蘇蘇因此耽誤了腰傷的治療。

    更讓江蘇蘇不能接受的是,鹿副市長的女兒鹿小麗也向他攤牌了,要他在兩個女孩中任選其一。

    相目标其實沒經過考慮就選擇了鹿小麗。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

    相目标托人送給了江蘇蘇一筆錢,讓她離開了公司。

    而相目标也如願地和鹿小麗結婚了。

    江蘇蘇還是幸運的,在那段艱難的日子裡,她很快就認識了許可證。

    她從許可證身上得到了補償。

    更讓江蘇蘇心裡平衡的是,在她和許可證結婚不久後,鹿副市長因行賄受賄而翻船,被判十五年。

    在宣判的時候,電視畫面上出現了相目标和鹿小麗的鏡頭,雖然隻是在法院的觀衆席上一閃而過,但她看出了相目标的憔悴。

    江蘇蘇想,這時候你該後悔了吧。

    江蘇蘇心頭湧起一陣酸痛,不知為什麼,她有點同情相目标。

    她認為相目标的生意會從此江河日下。

    她的擔心是有道理的,相目标的生意主要靠鹿市長的關系支撐着,大樹倒了,沒有陰涼可乘。

    這樣的念頭時常在江蘇蘇的心頭湧起。

    就像她身上的一個疤痕,一不留神就會看到它或撫摸到它。

    好在生活讓江蘇蘇找不到不滿的理由,日久天長,江蘇蘇就習慣了和許可證在一起的幸福生活。

     原本生活還會這樣繼續下去,沒想到又在這樣一個風雨之日,命運安排他們在營業所邂逅相遇。

    這樣的匆匆相遇,其特殊的地方在于,讓江蘇蘇想起了過去。

    雖然她有一萬個理由不去理會相目标。

    但那種難以割舍的初戀情懷,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揮之不去。

    江蘇蘇有點暗暗後悔,後悔沒有和他多說幾句話,沒有問他現在怎麼樣了。

     江蘇蘇的手機突然響了,是家裡的電話。

     江蘇蘇關了手機,用辦公桌上的電話打回去。

     許可證在電話裡說,車一會就到了。

    你在單位别動。

    我給你做了幾個小菜。

     江蘇蘇很煩躁地說,準備什麼小菜啊,天天就知道吃,吃…… 電話那頭停頓了一下,傳來的聲音也充滿了擔憂,蘇蘇,怎麼啦? 江蘇蘇說,我沒事,死不了! 江蘇蘇把電話挂了。

     江蘇蘇發現自己什麼時候流淚了。

     來接江蘇蘇的是張田地的車,但開車的不是張田地。

    江蘇蘇料到會是這樣。

    這樣的事已經出過一次了。

    張田地會這樣瞧不起自己。

    張田地說不定還在暗地裡笑話自己呢。

    江蘇蘇想着,對自己說,姓張的,我不會饒過你,你張田地算什麼東西! 張老闆呢?江蘇蘇的口氣卻是輕描淡寫的。

     對方說,張老闆有應酬,他讓我接你回家。

     江蘇蘇從鼻孔裡冷笑笑。

     你知道,江蘇蘇對張田地有意,可以上溯到較早以前。

    在江蘇蘇的眼裡,張田地很有男子漢風度。

    特别是他那偉岸的身材和那一把胡子(可惜他沒留),很讓她想入非非。

    張田地和許可證是朋友,又是老同學,自然是她家的常客。

    江蘇蘇有很多機會和張田地說說笑笑。

    這樣的說話都在大家的視聽範圍,張田地也沒有在意,甚至連想都沒去多想,以為這不過是她一貫的風格。

    不是麼,江蘇蘇和許可證的朋友們都能處得來,說說笑笑是正常的事。

    但是有一天,許可證和朋友們在外面有應酬,江蘇蘇又不想回家吃飯。

    許可證就讓張田地順道開車來接她去一起吃飯。

    在車上,江蘇蘇先是關心了一下胡月月,說你天天在外面吃,胡月月怎麼辦啊?張田地說,她習慣了,我也管不了她,她呢,也不要我管。

    江蘇蘇說,張老闆這樣可不大好啊,女人是需要别人去愛和關心的,你這樣對待她,當心她什麼時候還會自殺。

    張田地說,她啊,不會自殺了,她要殺,會把我給殺掉。

    江蘇蘇說你别說笑話了,胡月月疼你還來不及了,她能舍得把你這棵搖錢樹殺死。

    張田地說,你不懂,蘇蘇,她什麼都能幹。

    江蘇蘇還是笑着不相信。

    接着,他們又照例說些有趣的話,張田地還先給江蘇蘇講了一個手機短信息。

    江蘇蘇也給張田地講一個手機短信息。

    兩個人把手機短信息越講越黃。

    後來車都到飯店門口了,江蘇蘇還拉着張田地讨論一個問題。

    江蘇蘇說,你說,四十歲的男人,還會不會對一個女人動真情呢?張田地說,這個問題你得去問許可證。

    江蘇蘇說我不問他,他都四十多了。

    張田地說,可我也四十多了啊。

    江蘇蘇說,我就問你。

    張田地看江蘇蘇眼神有點不對勁了,這可是個不妙的信号。

    張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