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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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一向認為,喝酒,是增進情感和交流思想的有效途徑。

    許多事情,在别的場合解決不了的,在酒桌上往往就能順利解決。

    大部分人的朋友,也是在酒桌上相識并相知的。

    難道不是嗎?推杯換盞間,陌生人變成熟人了,熟人變成朋友了,朋友成為了兩肋插刀的鐵杆弟兄。

    所以啊,為什麼喝酒喝了幾百年幾千年,人和酒越來越近乎呢?喝酒喝出各種各樣的仇恨來,也喝出各種各樣的友誼來。

    友誼多深喝多深;交情深,一口悶;交情淺,舔一添。

    這些都是喝酒的歌謠。

     對了,我就是去參加一個朋友聚餐的。

    簡單說,就是去喝酒的。

     請客的是十年前的一個朋友。

     十年前的朋友發達了。

     十年前,我這個朋友叫達生。

    當然,他現在還叫達生。

    不過,在十年前,達生屬于落泊之人,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一雙皮鞋能穿四季,一套西服也是長年不下身。

    十年了,時間不算長也不算短,說發達就發達了。

    達生,的确和他名字一樣,吉祥而如意。

    海馬早在十年前就說過,達生命相好,名字更好,聽聽,達,生,發達的生意人,多貼切啊。

    說來有趣,在一個城市裡住着,也聽海馬或許可證偶爾說起達生,居然就是十年不見面,十年不見面,還叫什麼朋友啊,還不是喝酒喝得少啦?如果不是達生安排這次聚餐(通知人是海馬),我們的情誼,多半還會這樣陌生下去。

     達生現在春風得意,他在春城飯店請我們吃飯。

    我們以為,他會和我們另一個朋友許可證一樣,也會一身名牌,也會帶着秘書(女友),也會得意忘形。

    可我們一見面,讓我們大失所望,達生還是十年前的達生,破衣爛衫,灰頭土臉,胡子拉碴,一說話露出兩顆門闆一樣的白牙。

    海馬扯他一把衣袖,誇張地打量他幾眼,故意幽默地說,不像啊,這哪裡是一個大老闆啊?達生手裡甩着車鑰匙,把車鑰匙甩得嘩嘩響,若無其事地說,你看我像什麼,像個司機?海馬說你别擡舉自己了,我看像個撿破爛的。

    達生轟然大笑了。

    這一笑,我聽出來了,達生确實不是從前的達生了。

    從前的達生,哪裡這樣放聲笑過啊。

    從前的達生,很少笑,即便是偶爾一笑,也藏在喉嚨裡,就像一口痰沒來得及吐出來。

    而達生現在的笑,是從胸腔裡發出的,豪放而舒暢,和有錢人的笑别無二緻。

     已經到了三個人了。

    達生是東道主,他先來理所應當。

    海馬是個耽于幻想的自由作家。

    他有一個漂亮而可愛的老婆,他老婆有一個詩意的名字:汪洋。

    他老婆小汪,盲目地癡迷文學,就連她的愛情名言,也和文學有關,這就是,我不是愛你海馬才嫁給你的,我是嫁給文學的。

    為此,海馬感動得不能自禁,熱淚流成了太平洋,發誓要對得起小汪,對得起小汪就是對得起文學。

    可是,多年下來了,寫了那麼多文字,都成了廢紙,文學對他一點情面都不講,他還是一個文學小青年。

    文學小青年一直受困于文學,他閑着沒事,一邊構思着一邊早早就閑逛過來了。

    我呢,就不用說了,最慘不忍睹的一個畫家。

    誰都知道我是畫家,最拿手的是水粉畫,卻對油畫情有獨鐘,十多年前就參加過市油畫大獎賽,并獲得了第一名,許多人以為我會在繪畫上一展身手,沒想到我卻做起了生意來——搞起了裝潢公司。

    多年下來,畫沒畫出名堂,裝潢公司也開一個賠一個。

    現在落得幫一些小公司打短工,這裡幾天那裡幾天,畫一些不成體統的東西(有活就畫,沒有活就呆着),和勤雜工沒有什麼兩樣,有時候能混點小錢,有時候連一包煙錢都混不到。

    我對目前的處境不能說喜歡,但我還沒有資格去讨厭它。

    惟一讓我有點負擔的是,我沒有固定的地方居住。

    我原來居住在老城區的房子拆遷了,補貼我的費用也在我幾次投資中賠光了。

    我隻能在大部分時候睡在工地上或者工作間裡,實在萬不得已,我才跑到我在城郊租賃的平房裡住上一晚兩晚,以對得起我已經預付的房租。

     能夠和多年前的朋友相聚,我就像找到組織一樣高興。

    至少,我能有一頓飯吃了,有一頓酒喝了。

    要知道,有時我連吃頓飯都相當困難。

    能夠和失散多年的親如兄弟般的朋友同桌共飲,我沒有理由不和他們一樣開心。

     達生看上去沒有什麼變化,還和十年前一樣,這讓我有點始料不及。

    而達生那句話,就讓我有點百感交集了。

    他說,老陳啊,你倒是一點沒變啊。

     十年了,一點沒變可不是個好事情。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達生。

    我看着達生,想說你也沒變啊,可這話我說不出口,我是從裡到外都沒變,而達生外表上還是十年前的達生,可他開上了切諾基豪華吉普車,關鍵是,還是一家私營企業的老闆。

    海馬跟他有過聯系,說他那家财務軟件推廣公司,在全國不少地方都有分公司,真他媽不要太牛逼了。

     今天請客的慫恿者就是海馬,他早就跟我說過了,要敲達生那小子請客。

    這一說就是不短的時間。

    一年多來,海馬屢次提到這個話題,可一直也不見動靜。

    海馬說,達生的公司我沒去過,但電話我知道怎麼打。

    我說那你就打呀,先讓他請一頓再說。

    海馬說,我也沒少打,這家夥應酬多,騰不出空。

    我就以為達生那小子小氣,或根本就把我們給忘了。

    這也難怪,當了老闆,又是成功的大老闆,事情怎麼能不多?不多怎麼又能叫老闆呢?天天要是跟我們一樣,閑着沒事,還當什麼屁老闆!所以,從一開始,我就沒有奢望達生能請客。

    可就在海馬好久不提這個話題的時候,突然的,海馬一個電話打來,竟然就吃了。

     客人都到齊時,吓了我一跳。

    請許可證是不出我所料的,另兩位就大出意外了。

    她們一個是許可證從前追求過的小麥,一個是視我為仇人的芳菲。

    說芳菲是仇人,當然是指情感上的,早在十年前,芳菲差一點鬧出婚外情,她那個婚外的情人,就是我。

    隻是,一個不恰當的遭遇,讓我們有可能順當發展的婚外情突然終止了,我們也從此形同陌路(關于這段故事,後面将有交待)。

     一别十年,小麥還是那樣迷人,她穿一件咖啡色大衣,脖子上系一條裝飾性的小紗巾,一副典型小女人的作派。

    她坐在那裡,或者不說話,或者說一些讓我們希望她繼續說下去的話。

    可她不是太多的話,偏偏都是欲言又止的。

     我關心的芳菲,雖好久不見,但她在晨報廣告部當主任我是早就聽說的。

    我在電視上,還看過她競選主任時的演說的鏡頭。

    我下意識地看她一眼,她還是那麼美麗,還是那麼氣質逼人,還是把笑意始終挂在臉上。

    如果說,小麥是迷人的,精巧的,那麼芳菲就是大家閨秀的樣子,她們兩人的任何一個,都是入畫的。

     許可證我們就不陌生了。

    許可證是某要害部門管要害的副總經理(原來都是稱什麼局的,後來機構改革,才叫公司)。

    許可證公司的老總,剛剛當上副市長,副市長雖然還兼着總經理,但他不可能天天到公司上班,也是不可能兼多長時間的,這不符合我國的人事體制,所以,公司在一個階段是群龍無首,幾個副總都想扶正,人人心事都不少。

    許可證本來在幾個副總裡排名靠前,本來他應該主持工作,或者是事實上的一把手。

    可市裡不久前又配一個書記來。

    書記雖然不兼總經理,但,事情明擺着,書記一肩雙挑也是遲早的事(據說已經一肩雙挑了),弄得幾個副總沒了一點脾氣。

    原來許可證手中的權力很大,書記一到任,他就被削弱很多了。

     如前所述,許可證很會擺一點派頭,出入不是有秘書跟随,就是紅粉知己不離左右。

    不過,今天可能是純屬私人聚會吧,他一個人開着車來了。

    許可證個子不高,人也不精幹,看起來不顯山不露水,不過氣質上還是從容很多。

    他當了多少年不大不小的幹部,和我們在一起也比較優越,一不小心還會露出驕傲的尾巴,但他擺架子不擺給我們看(有時也例外),和我們還是能夠說到一塊的,不然,他也不會來參加我們這樣的聚會。

    順便再說一句,他對我還是比較欣賞,我在做生意那段時間裡,沒少找過他幫忙,也沒少請過他喝酒。

    他忙也幫酒也喝,對我生意做不好也曾着急過,也曾給過我指點,也曾罵過我死腦殼子,也曾讓我到他那裡幹一個分公司的副職。

    後來差不多都要成了,他又請我喝酒,說我恐怕不是做生意的料,離他太近,說不準會給他添麻煩。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我也就沒再找他幫過什麼忙。

    我這人,雖然沒混好,這點尊嚴還是有的。

     小麥是步行來的。

    步行,大約是很符合小麥這樣的女人的心情的吧。

    你可以試想一下,一個風姿也還綽約的女人,能從容走在大街上,不是有着平靜如水的心境,就是過着簡單若素的生活。

     芳菲開着一輛摩托車,大踏闆的那種,車和人一樣既大氣又中規中矩。

     如前所述,我一見到芳菲,心裡不由得咯噔一下,心想,壞了,我們今天會很尴尬的,弄不好會不歡而散。

    可我們一打照面,我的疑慮就顯得太可笑了。

    芳菲還是始終如一地笑着,她目光直視着我,開口就說,早啊老陳。

     剛來,我說。

    我有點受寵若驚。

    她叫我老陳,這可是個新稱呼。

    從前她是叫我什麼來着?我是一點也記不得了。

    她的一笑,她的一聲老陳,就像我們是什麼都沒有過的熟人。

    也是,如今的社會,誰還有心思記得多年前的雞毛蒜皮呢。

     落座時,芳菲在我對面坐下了。

    她左邊挨着海馬,右邊挨着小麥,小麥這邊是許可證,許可證這邊是我,我這邊是達生。

    達生坐在主人的位置上。

    八個冷菜早就上來了。

    大家一落座,服務小姐就開始上酒。

    許可證這時候就欠欠屁股,對上來的冷菜審視一番,又用鼻子嗅嗅,然後,用肯定的語氣說,你們看到沒有,這八個菜啊,顔色搭配很好,氣味也不錯,叫色香味俱全。

    海馬還是不改他的老脾氣,喜歡直截了當,他說,許總開始研究菜譜啦?許可證得意地說,也談不上研究,愛好而已。

    海馬說,不得了,許總官沒耽誤當,還是一個美食家!許可證說,吃了這麼些年,不吃出點名堂來,不是白吃了嘛。

    海馬臉上痛苦了一下,表示佩服。

    許可證又賣弄道,一般吃飯,都上六道冷菜,即使是八道冷菜,另兩道應該是小點。

    沒有人再去附和許可證了。

    他肚子裡菜經可能還不少,你看他一臉意猶未盡的樣子,如果有人接着他的話茬,那他該滔滔不絕了。

     可沒人接他的話茬,他也繼續說道,你們不知道吧?到我們這個歲數,就是要研究點吃的,怎麼吃,吃什麼,事關後半輩子的身體。

    我對你們說啊,吃菜要以素菜為主,另外就是多吃魚了…… 達生顯然對他的話興趣不大。

    因為是達生請客,所以,他對許可證說,許總,我們先喝起來,再談,如何? 許可證攤開一個手掌,送到桌面上,表示同意達生的話。

    許可證攤手的動作很優雅。

     達生以主人的身份站起來,舉起酒杯,一臉幽默的樣子。

    達生緻辭了,他說,聖誕節剛剛過去,元旦節即将到來,各位至愛親朋,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裡,我祝大家兩旦(蛋)快樂。

    在座的人對他的話不明就裡,就在大家略一愣神間,達生又糾正(或強調)道,對了,是聖誕節和元旦節之間,聖誕和元旦,簡稱兩旦,現在正處聖誕和元旦之間,祝大家兩旦(蛋)之間快樂! 我聽到海馬哈地一聲笑了。

    大家這才跟着笑起來。

    海馬重複道,兩(蛋)之間快樂,好,很好,非常好,非常很好! 于是大家又笑一陣。

     氣氛一下子放松了。

     大家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