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志學

關燈
孔子說他“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一直說到七十歲的進步。十年以來,我好讀《論語》,懂得的我就說我懂得,不懂得的我就覺得我不能懂得,前後的了解也有所不同,到得現在大緻我總可以說我了解《論語》了。有趣的最是“志學”這一章。前幾年我對于孔夫子所作他自己六十歲七十歲的報告,即“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不能懂得,似乎也不想去求懂得,嘗自己同自己說笑話,我們沒有到六十七十,應該是不能懂得的。那時我大約是“三十”,那麼四十五十豈非居之不疑嗎?當真懂得了嗎?這些都是過去了的話,現在也不必去挑剔了。

    大約是在一二年前,我覺得我能了解孔子耳順與從心的意思,自己很是喜悅,誰知此一喜悅乃終身之憂,我覺得我學不了孔夫子了,頗有兒女子他生未蔔此生休的感慨。去年夏間我曾将這點意思同吾鄉熊十力先生談,當時我大約是有所觸發,自己對于自己不滿意。熊先生聽了我的話,沉吟半晌,慢慢說他的意思,大意是說,我們的毛病還不在六十七十,我們乃是十五而志于學沒有懂得,我們所志何學,我們又何曾志學,我們從小都是失學之人。此言我真是得益不少。

    去年“重九”之後,在我三十五生日的時候,我戲言,我現在大約才可以說四十歲的事情了,這個距離總很不遠。是的,今日我可以說“不惑”。回轉頭來,對于十五志學,又很覺有趣。自己的好學,應自即日問學,自即日起也無妨做一個蒙師,首先我想教讀自己的孩子。金聖歎為兒子批《水浒》的意思是很可敬重的,孔子問伯魚學沒有學過《周南》《召南》,我自己還想從頭讀《周南》《召南》也。

    去年“臘八”我為我的朋友俞平伯先生所著《槐屋夢尋》作序,《夢尋》的文章我最佩服,不但佩服這樣的奇文,更愛好如此奇文乃是《周南》《召南》。我的序文裡有一句話,“若亂世而有《周南》《召南》,怎不令人感到奇事,是人倫之美,亦民族之詩也。”我曾當面同俞先生談,這句話恐怕有點纏夾,這裡我很有一點感慨,《周南》《召南》系正風,但文王之世不亦為亂世乎?小時在私塾裡讀《了凡鋼鑒》,有一句翻案文章我還記得,有人勸甲子之日不要興兵,理由是“纣以甲子亡”,那位皇上答道,“纣以甲子亡,武王不以甲子興乎?”我說“亂世而有《周南》《召南》”,不僅是贊美《國風》裡的詩篇,是很有感慨的,很覺得《周南》《召南》是人倫之美,民族之詩也。

    (一九三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