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貞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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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歌歸來,舊日秦娥,巧相嘲戲:道先生遇似青蓮;妄與屯田無異?(自注:柳耆卿進《醉蓬萊》詞,仁宗讀至&ldquo太液波翻&rdquo二字,憤然擲之地。

    ) 詞隻十一句,卻從應試一直寫到被黜還鄉。

    其時尚未召試,故知此十一句皆為想像中的情況。

    不預賀其年春風得意,扶搖直上;而預料其将如柳永之見惡于宋仁宗。

    自來贈人之作,無此寫法,可知必有深意在内,試為釋之。

     過片三句,謂其年應詞科,必獲高第。

    &ldquo行綴&rdquo即&ldquo綴行&rdquo,此二字不可忽!《唐撫言》:&ldquo唐太宗私幸端門,見進士綴行而出,喜曰:&lsquo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rsquo&rdquo意謂康熙特舉詞科,意在牢籠士林。

    而規箴的主旨,即在提醒陳其年,勿受牢籠。

    而用柳永的故事作暗喻,以為警惕。

     柳永與宋仁宗的故事,據宋人筆記所載如此: &ldquo仁宗留意儒雅,務本向道,深斥浮豔虛華之文。

    初,進士柳三變,好為淫冶讴歌之曲,傳播四方,嘗有《鶴沖天》詞雲:&lsquo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rsquo及臨軒放榜,特落之曰:&lsquo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rsquo景元年方及第;後改名永,方得磨勘轉官。

    &rdquo(《能改齋漫錄》) &ldquo永為屯田員外郎,會太史奏:老人星現。

    時秋霁,宴禁中,仁宗命左右詞臣為樂章;内侍屬柳應制。

    柳方冀進用,作此詞進(指《醉蓬萊》詞)。

    上見首有&lsquo漸&rsquo字,色若不憚。

    讀至&lsquo宸遊鳳辇何處?&rsquo乃與禦制真宗挽詞暗合,上慘然。

    又讀至&lsquo太液波翻&rsquo,曰:&lsquo何不言波澄?&rsquo投之于地。

    自此不複擢用。

    &rdquo(黃花庵) 按:真宗崩時,仁宗方在沖齡,何得有&ldquo禦制挽詞&rdquo?果有其事,柳永不當存稿,至少亦應删改。

    今《樂章集》所收《醉蓬萊》一詞,系題:&ldquo廢老人呈現&rdquo,依然是&ldquo漸&rdquo字領起,依然是&ldquo此際宸遊,鳳辇何處?&rdquo及&ldquo太液波翻&rdquo的字樣。

    孫枝蔚不應不明此典不實,而仍引用,預料陳其年将來會&ldquo召賦蓬萊祥端&rdquo,會被黜,會被&ldquo舊日秦娥&rdquo相嘲。

    &ldquo先生遇似青蓮,妄與屯田無異!&rdquo豈非過于武斷無禮? 其實,這是孫枝蔚心所謂危的激切忠告。

    他要為陳其年提醒者有二:第一,康熙與順治不同,并不好&ldquo浮豔虛華之文&rdquo。

    在宋仁宗時,&ldquo填詞柳三變&rdquo,早達宸聽。

    而陳其年當時,雖詞名滿天下,康熙并不知其人。

    此由&ldquo看從此宮禁聞名&rdquo一語可知。

    &ldquo從此&rdquo者,指應試之後,其前固不曾名傳宮禁。

    既然如此,其年如希冀以詞臣進用,誠為大謬。

     而最主要的是,滿清入關,忌諱甚多。

    不識忌諱,則&ldquo妄與屯田無異!&rdquo孫枝蔚特作小注:&ldquo柳耆卿進醉蓬萊詞&rdquo雲雲,自有深意。

    假使柳永生于康熙,而&ldquo太液波翻&rdquo被認為四海不甯之喻,則震怒之下,禍且不免,絕非&ldquo憤然擲之地&rdquo而已。

     孫枝蔚作此忠告,自是有見而發,不同危言聳聽。

    稽諸清初文錄,誠為信而有征。

    施愚山本取在上上卷中,因詩句中有&ldquo清彜&rdquo字樣,讀卷四大臣,除李慰以外,皆主摒斥。

    因為&ldquo清彜&rdquo典&ldquo清夷&rdquo同音。

    忌諱之深、之可笑如此! 至于康熙并不喜詞臣,則朱竹的故事,最可說明一切。

    當時鴻博取中者,&ldquo俱令纂修明史&rdquo,史館中尤負盛名者為&ldquo三布衣&rdquo。

     &ldquo三布衣&rdquo除朱彜尊以外,另二人為無錫嚴繩孫、吳江潘耒。

    嚴繩孫被征時,年已五十七,不願出山而不可。

    應試之日,托辭目疾,&ldquo省耕詩二十韻&rdquo隻賦八韻,希望以不完卷而被黜。

    結果因為&ldquo史局不可無此人&rdquo而仍被授為檢讨。

    《明史遣逸傳》即出此公手筆。

     潘耒字稼堂,吳江人。

    顧炎武的入室弟子。

    生有奇慧,于書無所不談,音韻之道,能傳師學。

    對明史的纂修,頗有貢獻。

     三布衣中的朱、潘二人,在京中很出風頭。

    但到康熙二十三年,同歎嗟跌。

    潘耒以&ldquo浮躁輕率&rdquo為翰院掌院學士牛鈕所劾,奉旨降調,于是辭官而歸。

    朱彜尊則以私帶書手到史館,抄錄各方所進之書,亦為牛鈕所劾,降級逐出内廷。

     潘朱被黜,均因得罪權貴之故。

    潘耒應诏陳言,以為&ldquo建言古無專責,人人得上書言事&rdquo,主張大開言路,正觸權臣李額圖、明珠之忌,所謂&ldquo浮躁輕率&rdquo,如此而已。

     朱彜尊的被逐,是&ldquo文字之禍&rdquo。

    先引孟心史先生《己未詞科錄外錄》: &ldquo竹以《詠史》二絕,為人所嫉,此自是當時事實,然未明言嫉者何人?今按詩中所指,乃高士奇耳。

    士奇與勵杜讷,先以善書直南齋。

    鴻博試後,明年,高、勵俱以同博學鴻儒試,士奇由中書超授翰林侍講,杜讷由州同超授編修。

    杜讷不以著作名,得此殊遇,蓋非竹所指及。

    竹詩自謂以文字享盛名者耳。

    其詩言:&lsquo漢室将将出群雄,心許淮陰國士風。

    不分後來輸降灌,名高一十八元功。

    &rsquo此謂鴻博之外,複有同鴻博。

    學問不足道,而知遇特隆也。

     &ldquo又雲:&lsquo片石韓陵有定稱,南來庾信北徐陵。

    誰知著作修文殿,物論翻歸祖孝征。

    &rsquo此尤可知其為士奇發矣。

    以士奇之人品&hellip&hellip空疏寡學,實不是四大雅之林。

    &rdquo 據周棄子先生見告,孟引朱詩有誤,&ldquo漢室将将出群雄&rdquo應作&ldquo屈群雄&rdquo,&ldquo片石韓陵&rdquo應作&ldquo海内文章&rdquo。

    第一首詠漢初大封功臣事,品後定十八侯位次,蕭何為首,降及丁複、蟲逢之流,竟不知功勳何在。

    &ldquo绛&rdquo者绛侯周勃,&ldquo灌&rdquo者,颍陰侯灌嬰,皆為從高祖定天下的大功臣。

    &ldquo後來不分&rdquo,無名小卒亦在&ldquo十八元功&rdquo之列,此所以謂之&ldquo屈群雄&rdquo,亦是朱彜尊為其&ldquo同年&rdquo叫屈。

     這首譏刺鴻博冒濫的詩,凡未應十八年三月初一之試,而賜鴻博出身者,多在被罵之列。

    至于第二首則專罵高士奇,拟之為祖孝征,後先繼步,奇切無比,難怪高士奇恨之刺骨。

     按:孝征為祖之字,北齊範陽人,後主時官至尚書左仆射,豪縱淫逸。

    本傳說他&ldquo不能廉慎守道,大有受納,豐于财産&rdquo,此與高士奇的情況,大緻相同。

    尤為巧合的是,祖孝征有《修文殿禦覽》一書,而高士奇恰好亦有《天祿識餘》一書,皆為士林笑談。

     《修文殿禦覽》是一部類書,共三百六十卷,據說是《太平禦覽》的祖本。

    《己未詞科錄外錄》引《文獻通考》雲: &ldquo通考經籍考&lsquo禦覽&rsquo下雲:&lsquo之行事,小人之尤,言之污口。

    其所編集獨至今傳世。

    當盜《編略》論衆,今書毋乃盜以為己功耶?&rsquo遍略,梁徐僧權所為也。

    &rdquo 《天祿識餘》是一部讀書筆記。

    高士奇自以為獲讀禁中秘笈,心得殊多,其資了無足觀。

    孟心史先生指出:&ldquo稍閱歲時,遂為藝林笑柄,發之者杭堇浦,述之者《四庫提要》,而士奇著書之聲價定矣!&rdquo 按:紀曉岚所作《四庫提要》,述《天祿識餘》;&ldquo是書雜采宋、明人說部,綴緝成篇,輾轉裨販,了無新解,舛誤之處尤多。

    &rdquo以下全錄杭堇浦所作此書的跋語,&ldquo糾缪多處,如不觀《地理通釋》,妄分兩函谷關為秦、漢”如&ldquo銀八兩為&lsquo流&rsquo本《漢書食貨志》,乃引《集韻》以為創獲”如&ldquo&lsquo青雲&rsquo二字有四解,乃遽以隐逸當之&rdquo,以為&ldquo采撷若此,可以征其造詣&rdquo。

    提要則作評斷:&ldquo取此書複勘之,竟不能謂世駿(杭堇浦)輕诋。

    &rdquo 高士奇的其他著作,如《左傳紀事本末》,&ldquo因襲前人成書,稍稍變其面目,為盡人所能為&rdquo,&ldquo春秋地名考略,乃倩秀水徐勝代作&rdquo等等,經孟先生所指出者,亦即為當時士林的公評。

    其行徑與&ldquo小人之尤&rdquo的祖孝征何異?不過他人知不言,朱彜尊以精警之語,标而出之,使士奇之學,不待蓋棺,便可論定,其為緻憾于朱,必欲去之而後快,是可以想像得之的。

     朱、潘之被黜,以及同一年亦為朱、潘一榜的無錫秦松齡,因順天鄉試磨勘而革職,都是高士奇搗的鬼。

    但如康熙好文愛才,重視詞臣,必不因小故作重譴,亦必不使朱、潘、秦等,受辱于牛鈕、高士奇之流。

    則陳其年果真持着柳屯田的那種想法,希冀以詞臣進用,實為大謬。

    康熙朝自亦有詞臣而得重用者,但于其學問才氣無關,如李光地、徐乾學、高士奇等輩。

    無非布耳目、驅鷹犬,是一種政治技巧上的高度運用。

     當朱、潘被黜時,陳其年已下世兩年。

    自鴻博試後,他在史館兩年有餘,看花、飲酒、填詞,依然度其名士生涯。

    其年早歲頗得龔芝麓的照應,所以與龔一輩的高年大臣如李慰、馮溥等,亦都另眼相看。

    李、馮又為鴻博的讀卷官,于陳新結師生之誼,情分更覺不同。

    史館的俸給無幾,陳其年常得這兩位老師的接濟,可想而知。

    至如高士奇者,有心結納,而其年意思落落,并無往還。

    《湖海樓》詞中有《賀新郎》一首,題作&ldquo贈高内翰澹人&rdquo可證: &ldquo家傍紅牆裡,羨薇郎桃花绶帶,翩何清绮?白玉闌幹黃金鑰,别殿秋晴似水;頻宣召采毫才子。

    塵世那知天上景?但微聞奏賦天顔喜,眉子硯,澄心紙。

    鄙人瑣瑣吳蒙耳!怅生平潛蹤屠釣,埋名井裡,一頭綠蓑三弄笛,伎倆如斯而已。

    隻合向江南閑睡。

    深感雲霄憑問訊:算人生幾度逢知己,燕市上,浩歌起。

    &rdquo 高士奇其時方為内閣中書,故稱&ldquo内翰&rdquo。

    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