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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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元宗時相比僅僅相隔了四年。

    以李藏用那老邁的身軀來說,馬背上持續颠簸的旅程讓他很是吃力。

    進入西京(平壤)、渡過大同江時,李藏用看向緩緩流淌的江流,心想大概自己再也見不到這條大河了。

    岸邊可以看到洗衣服的女人們的身影。

    所有人的臉上都顯得極為憔悴和疲憊。

    蒙古侵略三十年間,許多男人都被殺了,滿眼所見全是女人和孩子們,這在西京和其他城市都一樣。

     過了義州之後,從路過的百姓們那裡知道,有些人很懷念蒙古兵駐屯時代的殷盛,有些甚至盼着那一時代能再次到來。

    一行人聽到這種呼聲也不是一兩回了。

    每當此時,李藏用胸中就會被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陰郁的情緒堵塞。

     五月中旬時李藏用到達燕都。

    他立即前往都城中央那壯麗的宮殿中去觐見忽必烈。

    忽必烈正在召見其他異國使臣,于是李藏用便在宮殿前的石階上等候了半天左右。

    其間越來越熾熱的陽光炙烤着他這兩三年來斑痕急劇增多的臉。

     李藏用來到忽必烈面前時,忽必烈突然大聲地叫喊起來。

    李藏用不懂蒙古語,所以隻是畢恭畢敬地聆聽忽必烈怒吼。

    這時終于有人把忽必烈的話翻譯過來了,和忽必烈的聲音不同的是,這個聲音聽起來十分的冷靜:朕命爾國出師助戰,爾國不以軍數分明奏聞,乃以模糊之言來奏。

    王曾奏:&ldquo我國有四萬軍,又有雜色一萬&rdquo,故朕昨日敕爾等雲:&ldquo王所不可無軍,其留以四萬來助戰&rdquo,爾等奏雲:&ldquo我國無五萬軍,之言非實也,苟不信試遣使與告者偕往點其軍額,若實有四萬陪臣受罪,不則反坐誣告者。

    &rdquo爾等若以軍額分明來奏,朕何有此言。

     李藏用擡起頭來。

    看到那個翻譯的瞬間,才發現對方是一個高麗人,而且是一個眉清目秀的青年人,這讓他頗為吃驚。

    但李藏用立刻感覺到在那張蒼白的臉上,在那雙眼中,分明含有這三個國家的人都沒有的那種冷漠。

    這不是擁有同樣血統的人該有的眼神。

    他的年齡大概也就二十五六歲。

    就在這時,又傳來了忽必烈的怒吼聲。

    但在聽到青年極其冷靜、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之後,李藏用覺得忽必烈的怒吼聽起來更像是一種空洞無物的東西。

    青年這次沒有把話翻譯給李藏用,隻是沉默着站在那裡。

    很快,永甯公走了進來。

    李藏用早就認識他了。

    他很小的時候便被送往蒙古充當人質,如今動辄發出對高麗不利的言辭。

    想必是忽必烈把他召來的。

    行過禮之後就站在一旁。

    出身高麗名門的他容貌秀麗,舉手投足溫文爾雅,這與他五十歲的年齡看起來很不相稱。

     忽必烈又漲紅着臉開始怒吼。

    在情緒最激動時他才停下話頭喘息。

    就像一直在等待這一刻一樣,那青年一直很冷靜的聲音又傳到了李藏用的耳中。

    他翻譯完忽必烈的話之後便停了下來,豎起大大的耳朵,像是要洗耳恭聽。

    于是李藏用便開口說話。

    但很快,忽必烈又用怒吼聲完全蓋住了他的聲音,就好像不想讓李藏用所說的被其他人聽到一樣,如此反複持續了多次。

     &ldquo爾還爾國速奏軍額,不爾将讨之。

    爾等不知出軍将讨何國,朕欲讨宋與日本耳。

    今朕視爾國猶一家,爾國若有難,朕安敢不救乎?朕征不庭之國,爾國出師助戰,亦其分也。

    爾歸語王造戰艦一千艘,可載米三四千石者。

    &rdquo 李藏用于是說道: &ldquo陛下既然有令,臣焉敢不從。

    隻是雖有船材,但恐難募聽令的造船工匠。

    &rdquo &ldquo勿以為辭。

    古代之事爾等所知不必更說,朕将取近而言之,昔成吉思汗皇帝時,河西王納女請和曰:&lsquo皇帝若征女真我為右手,若徵回民我為左手。

    &rsquo後成吉思汗皇帝将讨回民,命助征河西竟不應帝,讨而滅之,爾亦聞之。

    速造一千艘船,集全兵送我。

    &rdquo &ldquo我國昔有四萬軍,三十年間死于兵戰殆盡,雖有百戶千戶,但虛名耳。

    &rdquo &ldquo死者尚有,獨無生者乎,爾國亦有婦女,豈無生者爾。

    &rdquo &ldquo我國蒙荷聖恩,皆于此九年兵戰中亡矣。

    其後有男子生長者,然皆幼弱,不堪充軍。

    &rdquo 此時湊往近前還想說點什麼。

    李藏用對他怒目而視,并說道: &ldquo不得在陛下面前争論。

    如要說的是高麗的兵數,還請派人前往高麗調查為盼。

    &rdquo 忽必烈制止了,又闆着臉看向李藏用說:&ldquo無需多言。

    就依你所言,驗兵便是。

    &rdquo 忽必烈站起身來,帶着衆多随從消失在了深宮之中,在此期間李藏用一直深深地低着頭。

    當他擡起頭來的時候,永甯公和擔當翻譯的那青年都已不在原地,似是也跟着忽必烈走了。

    後來李藏用才知道擔當翻譯的那青年就是曾與高麗結仇的洪大宣之孫&mdash&mdash洪福源的遺孤洪茶丘。

    李藏用也曾數次聽過這個名字。

    據說他和忽必烈所寵的永甯公一起都當上了高麗歸附軍民長官,勢頭甚至還壓過了,在祖國高麗也逐漸聲名遠揚。

     在歸國的途中,李藏用一直心事重重。

    為了踏上原本以為有生之年可能不會再踏上的故土,他在盛夏酷熱的陽光中,一直在馬背上颠簸。

    其間兩匹馬都倒下了,随從之一也累得猝死了。

    受洪水的沖擊,鴨綠江水渾濁而高漲,一行人因此在江畔的一個村落停駐了五日。

    這次旅程真是讓人鬧心。

     李藏用在六月末回到了江都,當天即拜谒了元宗,呈報了事情的原委。

    根據忽必烈的命令,高麗必須建造一千艘戰船,必須調查助征軍的兵力總數向忽必烈回奏。

    奏報兵力别無他意,無非就是因為蒙古要根據現有數量的兵力來征兵。

     聽了李藏用的報告,元宗也不禁大驚失色。

    他不想就這樣接受忽必烈的上述命令。

    他總覺得忽必烈或許另有他圖。

     按說忽必烈充分知曉高麗的疲敝狀況,是不會讓高麗承擔這麼苛刻的任務的。

    元宗曾經有過類似的經曆,即在斥責高麗不履行作為屬國的義務之後,忽必烈又發來了言辭懇切的诏書,可以說是語氣相當溫和地同意了他提出的要求。

    這次也一樣,隻要把個中詳情盡數講明,或許高麗眼下面臨的困境自然也就消解了。

    在高麗的朝廷之中,元宗是其中唯一崇拜忽必烈的人。

    他曾在身為太子倎時在開封附近的村落中、在當時的燕京府現在的燕都、在登上王位之後第五年入朝時在燕都的宮城和萬壽山的離宮中各見過忽必烈一次。

    這四次無論哪一次都給元宗留下了同樣的印象。

    那張威而不猛的溫和的臉,那讓人着迷的說話方式,還有他身上具有的讓人如沐春風的獨特的魅力,元宗無論如何也無法忘懷。

     李藏用看穿了元宗的心思,他歪着頭,用無法言述的悲傷的表情說道: &ldquo人們常說猛虎在接近兔子時眼神最溫柔,而它猛然咆哮的聲音響徹山谷,會讓小兔子瞬間無法動彈。

    兵船建造的事情不就和猛虎咆哮的前奏一樣嗎?&rdquo 但元宗始終沒有抛棄他的想法,即,隻要等潘阜完成使命從日本回來,把情由上奏忽必烈,一切都會好轉。

    忽必烈之所以生氣,肯定是因為沒有順利把蒙使帶到日本,等潘阜順利從日本返回,此刻籠罩在高麗頭上的這朵烏雲說不定一下子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潘阜返回江都是在那之後不久的七月初。

    潘阜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