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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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實訪談實錄】我記不清具體的時間,也許是1969年,也許是1970年,反正是冬天時節,容金珍出了事。

    這之前,容金珍是我們破譯處處長,我是副處長。

    我們破譯處是個大處,鼎盛時期有上×号人,現在少了,少多了。

    之前還有位處長,姓鄭,現在還在那裡,聽說是當局長了。

    他也是個了不起的人,小腿吃過子彈頭,走路一瘸一瘸的,但似乎一點也沒影響他跻身人類精英行列。

    容金珍就是他發現的,他們都是N大學數學系出來的,兩人關系一直很好,據說還有點沾親帶故。

    再之前,還有個處長,是個老牌中央大學的高材生,二戰時候破譯過日本鬼子的高級密碼,解放後加入我們701也屢立奇功,可惜後來被紫密逼瘋了。

    我們破譯處好在有他們仨,才能取得這麼輝煌的成果。

    我說輝煌那是一點不誇張的,當然,如果容金珍不出那個事,我敢肯定,我們一定還會更輝煌,想不到……啊,想不到的,人的事情真是想不到的。

    話說回來,容金珍出事後組織上決定由我接任處長,同時我也挑起破譯黑密的重任,那本筆記本,容金珍的那本筆記本,作為破譯黑密的寶貴資料,自然也到了我手裡。

    這本筆記本,你不知道,它就是容金珍思想的容器,也可以說就是他思考黑密的一隻腦袋,裡面全是他關于黑密的種種深思熟慮,奇思異想。

    當我一字一句、一頁一頁地細細閱讀筆記本時,我直覺得裡面每一個字都是珍貴的,驚心動魂的;每一個字都有一股特殊的氣味,強烈地刺激着我。

    我沒有發現的才能,卻有欣賞的能力,筆記本告訴我,在破譯黑密的征途上,容金珍已經走了99步,隻剩下最後一步。

    這最後一步也是關鍵的一步,即尋找密鎖。

    密鎖的概念是這樣的,比方說黑密是一幢需要燒毀的房子,要焚燒房子首先必須積累足夠幹燥的柴火,使它能夠引燃。

    現在容金珍積累的幹柴火已堆積如山,已将整幢房子徹頭徹尾覆蓋,隻差最後點火。

    尋找密鎖就是點火,就是引爆。

    從筆記本上反映,這最後的尋找密鎖的一步,容金珍在一年前就開始在走了。

    這就是說,前面99步容金珍僅用兩年時間就走完了,而最後一步卻遲遲走不出。

    這是很奇怪的。

    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個用兩年時間可以走完99步的人,最後一步不管怎麼難走,也不需花一年時間,而且還走不出。

    這是一個怪異。

    還有一個怪異,我不知你能否理解,就是:黑密作為一本高級密碼,當時啟用三年我們卻逮不到它一絲差錯,就像一個正常人模仿一個瘋人講瘋話,三年滴水不漏,不顯真迹,這種現象在密碼史上極為少見。

    對此容金珍很早就曾同我們探讨過,認為這很不正常,再三提出置疑,甚至懷疑黑密就是過去某部密碼的抄襲。

    因為隻有經過使用、也就是經過修改的密碼,才可能如此完美,否則除非造密者是個天神,是個我們不能想像的大天才。

    兩個怪異就是兩個問題,逼迫你去思索。

    從筆記本上看,容金珍的思索已相當廣博、精深而尖銳;筆記本使我再次真切地觸摸到容金珍的靈魂,那是一團美到極緻因而也顯得可怕的東西。

    在我獲得筆記本之初,我曾想讓自己站到容金珍肩膀上去,于是我一個勁兒地想沿着筆記本的思路走。

    但是走進去我發現,我無疑是走近了一顆強大的心靈,這心靈的絲絲呼吸對我都是一種震動和沖擊。

    這心靈要吞沒我呢。

    這心靈随時都可能吞沒我!可以這麼說,筆記本就是容金珍,我愈是面臨他(筆記本),愈是逼近他,愈是感到了他的強大,他的深刻,他的奇妙,于是愈是感到了自己的虛弱、渺小——仿佛在一點點縮小。

    在那些日子裡,透過筆記本的一字一句,我更加真切地感到這個容金珍确實是個天才,他的許多思想稀奇古怪,而且刁鑽得犀利、尖銳,氣勢逼人,殺氣騰騰,暗示出他内心的陰森森的吃人的兇狠。

    我閱讀着筆記本,仿佛在閱讀着整個人類,創造和殺戮一并湧現,而且一切都有一種怪異的極緻的美感,顯示出人類的傑出智慧和才情。

    說真的,筆記本為我模造了這樣一個人——他像一個神,創造了一切,又像個魔鬼,毀滅了一切,包括我的心靈秩序。

    在這個人面前,我感到熱烈、崇敬、恐怖,感到一種徹頭徹尾的拜倒。

    就這樣,三個月過去了,我沒有站上容金珍肩膀——我站不上去!隻是幸福又虛弱地趴在了他身上,好像一個失散多年的孩子趴在了母親懷裡,又好像一個雨點終于跌落在地,鑽入土裡。

    你可以想像,這樣下去,我頂多成為一個走出99步的容金珍,那最後一步将永遠埋在黑暗裡。

    時間也許可以讓容金珍走出最後一步,而我卻不能,因為我剛才說過,我隻是趴在他身上的一個孩童,現在他倒下了,我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