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雲四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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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日中,我曾随意寫了些故事(因為我自信不是短篇小說),人事匆匆,便棄擲在書堆裡。

    這些日子,我又從書中檢出。

    偶在窗前的綠蔭下重閱一過,自己以為尚有點興趣。

    恰值一陣涼風吹過,空中的片片的白雲合了起來,便漸漸地落了幾個雨點,我想這些零碎寫的東西,也如在不意中的片雲的集合一般,所以随手題上這兩個字在前面。

    本來這幾篇故事,我無意發表的,但為了旬刊的稿件關系,不能躲懶,便匆匆付印出。

    這類東西,說不到著作上去;即偶有些須的啟發人的情趣的地方,但既少強力的表現,更沒有深沉的情緒,不過我直訴我願寫的話而已。

     然而片雲或許有一個晶瑩的雨點,落到田畦中,可以潤濕一撮的沙土,雖然我并未作是想。

     “嫩芽的欲望是為了夜和露,而燦開的花兒卻為光明的自由而喊呼呢。

    ”輕飄飄的片雲,怕隻能落幾滴露珠在小草上呵! 跌交 圓月的銀輝,從青闊無際的大圓鏡中瀉流下來,照在蒙茸的草地上,小小的園林,微微振動的葉影中間,浮現着幽玄靜穆的夜色,慕玄一個人穿了短衣在櫻桃樹下來回散步。

    那時園林外的夜潮澎湃。

    時時如喊叫般的撞打海岸。

     這是他家的一所别墅,每逢夏日慕玄總是在此間消磨他的十餘日的從世間偷來的光陰。

    别墅距海岸最近,建于T港的市外。

    本來這地方的所在,是平治成的山腰,園林也是由斜坡上立起。

    内有二層小樓一座,每在朝日初出,或晚霞幻出金紫的色彩照耀到海面上時,他往往帶了一本書倚樓遠望,便可以看到碧藍相映的海波上輕浮着袅娜的白帆遠向天際而去,在這時候,他就悠然想到一切……其實這一切中包含的是什麼,他自己說不出,而且他也沒有告訴過别人。

     在靜夜的明月的圓姿照徹之下,能使人聯想到無端的思與事實。

    這時月兒正明,挂在中天,他小步遲回,聽了一回音樂般的鳴濤,想了一回古今詠月的名句。

    而飛的不知名的小蟲嗡嗡的卻時來打斷他的幽思,他并不揮去它們。

    飛蟲來了,他就走向那邊去,但不知趣的小蟲豸,卻煞是作怪,他走到哪裡,它們繼續着叫出很令人煩厭的聲音,隻是随在他的左右。

    于是他穿過櫻桃樹叢到涼亭上,到小小的水池邊,但這些欺生的小敵人,老是苦苦窮追。

    他走急了。

    雨後的池邊青草與軟泥都是滑滑的,他轉過去,不留心一交便滑倒了,幸而有鐵欄繞着,沒有栽到水裡去。

     坐在潤濕的草地上,且不起來,看着月光下潋滟的水波發呆,可是這時小飛蟲一個也沒有了,他卻沒有覺得出來。

     這是他所想的,“庸若前幾天來信告訴我說:人生是要跌交的,我覺得他是同我說玩話;再不然就是随意閑談,這回我才知道人究竟是跌交的。

    ……”于是他便連續着想起許多的事來。

    覺得胸口很灼熱,好象有無數的話在裡邊沖撞着要說出來。

    微風振動樹葉,青草裡的一陣陣蛙鳴,也都像催他去說出來一般。

    但他孤寂地一個人住在這個别墅裡向誰說呢? 他再忍耐不住了,起來也不顧身上有沒有污泥;也不再怕飛蟲在身邊飛鳴,一口氣跑到小樓上的廊檐下,取過一支用翎管削成的筆尖,醮着自己用紫玫瑰作成的墨水,便在潔白的筆記冊上寫下。

    月色正明,樓又在高處,所以雖不是十分清楚,卻還辨清字迹。

    他便寫道: “我既為人,就是跌到網裡來了。

    ——但這些網,卻不是空用‘塵網’兩個空洞的字所能包括的。

    這些網種種不一:有的是柔軟的線絲結成的;有的是鋼條結成的;有的是用五色纓絡夜光珠寶綴成;有的卻又是用破的繩頭,碎的竹片,補成的;也有用荊棘的針刺連成;用幻術的火焰照成。

    ……但勿論誰,卻終須将他的體魄與靈魂的全部,跌到說不清的網的一個中去。

    ” 他寫到這裡自己點了點頭。

     “他們為什麼要跌入?為什麼不在網外逍遙?卻誰也不知道。

    隻有業力的主人,在冥冥的暗窟,向他們微笑。

    也或者他們起初都願跌到柔嫩的絲網中去,甜香的滿塗了蜜的網中去,但當他們從天使的翼下,順着天風閉了眼睛,往下跌去的時候,卻一任命運為他們的支配者。

    無量的網,發出來的聲,色,香,味,在太空中瀰布着,專等候它們盲目的主人的歸來。

    不過這些網終是平列着的,人們既堕入之後,也可出此入彼,但每個人是很少數再有這樣重跌一交的本領了。

    因為既是很深,而且各有它們特殊的魔力與利害,能夠将每個人的體魄,靈魂,在其中消淨一切。

    于是一個人的一生,在每個網裡便足以消磨其悠悠的歲月了。

    ” 這時月光斜射,卻正好将飽滿的光線滿射在潔白的紙上,他寫的便更有興緻。

     “我曾經作過一個極奇怪的夢,夢見一位白發婆娑的老婆婆,她拄了橡木的拐杖,立在一條碧波的溪上。

    她告我她曾在深深的淵裡,拾過珍珠,而且這些珍珠,都是她曾經吃過的,甜得比燒熟的甘栗還好吃。

    ……如今想來,這深深的淵,或者就是許多網的一個。

    那些珍珠,卻不知給了那位老婆婆一些的什麼受用?這是一段虛構的故事,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