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雲四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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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管,想了一會,便隻答應了個“是”字。

     初戀 雲朋是我們的同人中一個最善于談話的,不僅是他的口齒有特别宜于密談的聲調,而且因為他談到一切事上,都令人思念不置,但是他的談興向來是很短促的。

     一天我同了一位女友,還有他到翠微峰上去逛。

    晴明的秋日,半山腰中有三五棵绛紅的楓樹點染着,令人感到冥漠的秋之悲感!翠微峰的後山澗旁的碎石上,滿長了層層嫩綠的苔藓。

    我們由城中出來,并不覺疲乏,坐在石上聽細流潺湲,各人都不說話。

    那位女友,将裙子提起,彎身在水面上洗手巾,正在洗的時間中,她不知想些什麼,手裡松了一松,恰好上流被急水沖下一塊五色鵝卵石來,刷的一響,就将她那條白底碧花的絲巾随了下流的水,漂了下去。

    她驚詫了一聲,隻看着它從碎石砌成的水徑斜流下峽谷中去。

    我也來不及去為她取回,便道,“這條不舍晝夜的細流,每每的誘人來聽,這回卻将絲巾來引誘去了……可惜!”她不言語,隻惘惘地起立,又複坐下! 雲朋似乎如沒有看見一般的慢吞吞地道: “去了倒好,永久留下個念想還不好嗎?” 那位女朋友向來是有種特别性質的,凡是她用的物件,與她日日作為伴侶的物件,譬如一枝鉛筆,頭發上的一隻壓發,領扣的結子,若偶然丢失了,她便悶悶不樂,現在見雲朋如無事人一般的說這種不關痛癢的話,便冷冷地笑了一聲,然而目注着急迅下流的水,卻幾乎沒有滴出淚來。

     雲朋便繼續道:“這類事正是多呢,一不注意,便永逝而不返了,隻留下舊日的回想,雖是悲傷有在心頭——自然是女性特别所賦有的——而可以時時将此趣味提起,使得她能有永久精神上的系念!世間的事,哪樁曾是永駐的,哪一事不是常常從我們溫暖的心房中,難以防備地便破壁飛去。

    但隻求得去後的心房尚留存下溫熱的不盡之感,這便是無量的幸福了!不然,果使你的心房常常被快樂所充滿,你永不會嘗到由悲哀的絲中,發出來的異味。

    ……” 我那位善于感動的女友,這回把以前的怅惘,已似減輕了些,便低着頭道:“雲朋先生說話也未免過于高超,究竟誰是願意這樣的。

    第一次的經驗常常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迹,譬如這條絲巾,我并不特别的痛愛它,隻是從三年前一位友人遠遠的送與我,忽然失去,焉得不……”她說時一邊用手在水中弄着石子。

     雲朋很高興地立了起來道:“可又來,第一次的經驗的留痕,若不是将做成經驗的東西失掉,你怎麼覺得出傷感來?” 我這時越聽雲朋說的奇妙,卻越發糊塗了,便插上一句:“你這些話成了哲學上的抽象論了,我簡直不懂,請你舉出一個最顯明的例子來。

    ” 雲朋絕不遲疑地向我笑了一笑,卻走到那面的矮松中高聲道:“例子嗎?你知道的,例如回思過去的‘初戀’。

    ”他便掉過頭去看山缺處半落的夕陽,不再言語。

     她驟然将手由水中擡起,看了我一眼,我便低下頭去。

     一時隻有時緩時急,流在石徑中的水聲,如戛玉般的鳴着。

     三弦的餘音 正在一個大雪的冬夜裡,我從外城的友人的酒宴上回來。

    廣大的通衢,在平常是如何的熱鬧,但這時除了偶然看到兩三個鹄立在慘白的燈光下的黃衣警察以外,就隻看見到處都是銀光閃爍,而且空中正飛落得有緻。

    我步行走過虎坊橋,心上被熱酒激蕩着也不覺冷,卻将外套搭在左臂上轉了幾個小巷走入一條夾道裡。

    卻忽然聽得牆的那邊有種彈三弦的硼東的聲音,雖是凄沉不揚,卻還是有腔調的。

     及至我走上前去在黑影裡借着雪光映着看時,卻正是兩個人并肩慢慢地在雪上走,三弦的聲音便從東側那個身體較高的人的懷中發出。

    他的聲音,恰好與他那遲緩的步履相和,他們仿佛不知有這樣冷風逼吹得大雪似的。

    弦音沉蕩,忽而高起,間雜着凄然号歎,幽然悲泣的聲音,我一邊聽着,自然的腳下也随了弦音緩下來,隻是追蹤着他們兩個人走。

    忽然聽見那一個身肥而矮的人道: “你盡着彈,不累的很嗎?自清早起在東北園要了一碗熱水,還是你讓我喝了一多半,一天到夜,這樣的天氣……”我這時才知道這個說話的還是個少婦的口音,當時使我驟吃一驚!便接上聽着那個男人的答語,但弦音并沒停止。

     “我覺不得餓,而是要彈它,也知道在這時沒有人肯給一點饅頭吃,但我們這不必想吃了!橫豎今夜裡飽了,明天呢?但是被你這一說起我倒想起你的不幸來了。

    ” 女的不言語,凄長的曼歌之聲,便從她的喉中唱出。

     我這時覺得身上奇熱的了不得,恰好走在人家門首電燈下面,我方看見這是一對盲目的少年夫婦。

     我真不知如何方好了,摸摸袋中,還剩有一把銅子,便塞在男人的手中,他這時突将弦子停止,驚急地向我。

    我也沒有同他說什麼,便走入大街,加緊的一氣跑回寓中,心上不知怎的如同有什麼沖逆着的忐忑。

    在歸路的夜雪光中,三弦的餘音尚似在後面追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