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囚籠中的苦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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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面孔上,這時充滿了特異的趣味的表現。

    他“先生”“你老”一陣的稱呼,我也知道談話漸又有相近的機會了。

    “那自然,兄弟們風裡雨裡,為國,……為家,人民有納稅的義務,……你老總可懂!便有供給的‘應該’罷!……那位,……那位太太,是貴友的太太?……”我自己說這幾句話,實在不知“應該”如何說法了。

     “你問新太太嗎?……還,……還沒過門,那位穿紅衫子的姑娘就是,……就是,……她是鹽城的鄉下人,脾氣真好,成日裡沒言沒語。

    ……那位……靠着她坐的,……便是她媽。

    ……” 真出我揣測之外,那末那位二十餘歲的婦人呢?他沒有說出,我也不能多問了。

     “你沒有見過開火吧?”這位健者放下煙鬥,引誘般地問我了。

     “那兒!……” “好玩!你看他那快做新郎的人頭上的傷是一刺刀,……山海關外,厲害哪!我被炮轟暈了兩次,一回墜在泥溝裡,一回由小山上滾下,連鼻腔都跌破了。

    ……” “同誰家開火?……” “……直,……大概是記不得了,……總之他媽混打!” 我同時也幽幽地随了這位中國的健者笑了一笑。

     “千裡姻緣一線牽,”他又渾渾地說了:“真走運!我那兄弟不是那一場還得不了這個漂亮的小媳婦兒!……老實說,不管她,連我也快活快活……咦!你笑什麼?……同那個她,……”他說時回頭向那位胖婦人一笑,那胖婦人卻似愛似嫌地把嘴斜撇了一下。

     他這樣斷續的解釋,使我漸漸明白,可是同時也有無許的疑團,然而這位健者又說了:“吃,喝,吹,之外,人情不能免的,還有一層,這事兒與俺們的槍彈一樣要緊,……你猜?他便哈哈笑了。

     “王道,國法,都不外乎人情,你聽說鼓兒詞上的羅成是好漢子!然而也有好幾個媳婦,對吧?先生:哪朝的皇帝沒有三妻六妾?你聽過戲鳳?小梨花唱做的真上勁,他那雙腿兒這麼軟和,當跪在正德老皇爺的身上的時候。

    ……” 末後我們簡直大讨論其戲劇,慚愧!我隻有信口亂說了。

     車到了陶村,許多喊賣瓜片,燒餅,蘋果,花生的聲音嚷成一片,他們也下車了。

    仍然是同我們對面坐着的健者,提了巨大的皮箱,在頭裡開路。

    但人多了,他卻拉着那位胖婦人的右手,在幾乎短過肘部的袖口外很明亮的一付黃色的镯子套在胖婦人的豐圓的腕上,但镯口似乎過小,婦人的腕部太粗,便僅僅能套在“寸脈”的地位上。

    镯子看似很重,也不是近時流行的花紋與式樣。

     健者向我笑點了點頭,并且在匆忙中還向我行了一個舉手禮。

    我很客氣的祝他“一路福星”。

    胖婦人走在前面,而妖娆的少婦卻緊貼着那位少年的壯士背部。

    她口裡喊着“揉死人”的聲音,壯士捏了捏她的肩頭,她便撫住胸口扭扭地走下車去。

    但那紅衫子的瘦弱小姑娘,終于沒敢擡頭,也沒說一句話,隻用雙手拿住一個沉重的皮匣,随在後面。

     這時已近正午,車站旁邊的蟬聲正在噪鳴。

     不久汽笛一聲,車輪便緩緩地移動又上了它的長途。

     這隻是毒熱,隻是增加人苦悶的天氣。

    清曉時的畫圖看不見了,芬芳的荷香,搖曳的柳絲,一切空清的風景都變為熱塵湧起的大道了。

     我仍然在凳上獨坐,同時心裡頗懊悔不應向那碩大而有點楞氣的健者打诳話!“他也是一個人!”但心中卻早有無許的煩感了!尤其令人惋念的是那對面車廂旁的紅衫小影! 他們走了,都走了,所有的栗然,肅然,的心理固然沒有;而在破曉時外覽風物的“悠然的念頭”現在也全頹散了! 似乎在毒熱的空氣中所留與我的不是怅惘,不是眷戀,不是趣味的與風景的感動,隻有一片凝定住的“苦悶”!……也如坐在不通氣的人造的囚籠中的“苦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