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雲四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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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地信而不疑。

    又有一次:我在菡峰山中旅行,因為宿于一所古廟中,認識了一位道士。

    ——我至今還記得他的面貌,雖是在七八年以前,記得當我初上削刃岩時,頭一個遇見的就是他。

    他頭一句話問我:‘你是十幾歲的童子,不在網裡亂撞,卻跑到網外來嗎?’我當時很生氣,以為他侮辱我是魚。

    但因為他身邊帶了一把鐵柄的木鏟,正在寺門前大松樹下鋤草,我不得不将少年的盛氣壓下,沒有理他。

    ……那晚上風聲雨聲很大,我住在他的寺中,在呂仙的泥像之下。

    他說:‘人橫豎得在網裡,正如你那猜想的魚一般。

    我是從苦惱的網中逃出來的,’他還說‘到如今那個已經過去的網的影子,還在我身後呢。

    ……’這都是如同夢話般的奇怪,可是因為庸若跌交的話,使我都記起了。

    也許夢幻的構成,比實境真确些。

    ……跌交終是不能免的。

    ” 他寫到這裡卻猛然記起一點事來,便隻寫下下面這一句。

     “我現在也已跌了一交,究竟是跌到哪個網裡去了?”他想再往下續寫,但不知為什麼心底上沉沉地不知從何寫起?而将過去的一層層的影事全提過來,充滿了在這一刹那的思域。

    他不覺得将翎管的筆尖,向紙上畫了一道橫線,随着吐了口悶氣,立起來。

    這時他方覺得左股上微微地痛楚。

     債 珑妹最怕我索債,因為她欠我的債很多,不過不是金子罷了。

    如鉛筆,畫片的贈送,如詩,與書籍的講解,如最好的香茗的享受類此的事。

    她是我的小表妹,最喜歡說笑話,每見我總是沒有閉口的時候。

    我因此卻更有許多索債的機會了。

    但她總是說沒有法子,因為她還年輕,沒有東西贈我,以及給我講解詩書的能力。

     有一天:我們又遇到了,在我家那個橡林中。

    因為這所林子,是很大而且茂盛,每當夏日,我家中的人同了親戚們,往往去到橡蔭下吃茶避暑。

    那時我正好由外邊回來,天氣熱得厲害,每在午飯時,葛布的衫子,都為汗珠濕透。

    于是這日的過午,我們一大群人便說笑着從家中到橡林中去。

     恰好珑妹同了她的姊姊,與她的女友翼珠,都來我們家中,那自然便一同去了。

     果然到了橡林中之後,微風習習,将驕陽的熱威逐去。

    我那時說話最多,因為初從外邊回來,當然有的編說。

    什麼地方的風景美麗,什麼地方的男女服裝,都成了談話的資料。

    但時候多了,我覺得有點詞窮。

    回頭過去,看見珑側着一雙圓髻兒,正聽得有趣。

    我便尋得新資料了,很鄭重地向她道: “日子又不少了,還不還我一點?” 她怔怔地不知我說的什麼。

    她的姊姊卻微笑道:“二哥問你要還債了,看你怎麼辦。

    ”她真的方才明白又是舊話重提。

    她的口齒很靈敏,便道: “二哥自己也不害羞!老是向人要債,欠什麼呢?……有憑據沒有?” 我的妹妹淑如在一邊用扇子打了她一下道: “你好厲害,大姊姊!今天要是小靈不還哥哥的債,我們也饒不了她!……”珑同時一陣附和的笑聲。

     珑這時不抵賴了,但道:“好吧,……但我憑什麼還呢?我又不會講書,又不會做詞,更是可憐,我又不會畫張畫,怎麼辦呢?”她正自躊躇着,她的姊姊一眼看見翼珠坐在小椅上很安閑的打線袋,便丢了個眼色向靈,靈即刻知道了,便立起來拍着小手道: “我有了法子可以還債了。

    二哥以前給我講的書以及為我買的東西,我差不多都同翼珠講過,分贈過。

    現在呢,隻要翼珠妹還吧。

    我可脫卻了債務的幹系了。

    ” 翼珠向來不肯多說話,但這時也将線袋丢過一邊,向珑道:“也不錯,可照你所說,我可以還密司忒王的債,但你須知道我隻是向你欠債;并不曾欠下密司忒王一點兒。

    我過日還同你算不清的長呢。

    就使我還你,……” 别的人又都笑了。

     珑真的着急,便用照常親密的态度,拉了翼珠的雙手道“好啊,别人不說,你也會欺負我!你到底好意不還我債?……” “還是還的,你就将我所還你的全個兒送去還密司忒王嗎?” 靈喜的跳了起來,回頭向我們道:“有了還的了,翼珠拿什麼,我拿什麼還二哥,……好嗎?” 但翼珠慢慢地分着珑的額發道:“不過我要還你一下打呢?——不就拿東西還你之後,還在你的小嘴唇上擰一把呢?” 這句話沒完,滿林子都是笑聲,我也幾乎因此将一口茶噴在地上。

    珑卻鼓着氣紅的腮幫,不言語了。

    及至我們走時,她又和她那好朋友攜着手兒去打未成熟的棗子吃。

     夕陽影裡我們一群人陸續地由林中歸來,各人都用扇子遮着猶有餘熱的陽光。

    我同珑的姊姊走在前面。

    踏過了清溪的木橋到人家的葦籬的前面立住。

    她喟然道: “你聽見珑與翼珠說些有趣的小孩子話,但實在是這樣。

    一個人欠一個人的債務,别人總不能代償還的。

    即便代償時,也是不合适而且辦不到。

    ”她說到這裡,向我如分外注意以下的三個字似的,點點頭道: “你信嗎?” 我望着她持纨扇的左手上的皮膚内的微青色的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