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怎樣做父親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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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未遭锢蔽的人,誰也喜歡子女比自己更強,更健康,更聰明高尚,--更幸福;就是超越了自己,超越了過去。

    超越便須改變,所以子孫對于祖先的事,應該改變,“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⑾”,當然是曲說,是退嬰的病根。

    假使古代的單細胞動物,也遵着這教訓,那便永遠不敢分裂繁複,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類了。

     幸而這一類教訓,雖然害過許多人,卻還未能完全掃盡了一切人的天性。

    沒有讀過“聖賢書”的人,還能将這天性在名教的斧钺底下,時時流露,時時萌蘖;這便是中國人雖然凋落萎縮,卻未滅絕的原因。

     所以覺醒的人,此後應将這天性的愛,更加擴張,更加醇化;用無我的愛,自己犧牲于後起新人。

    開宗第一,便是理解。

    往昔的歐人對于孩子的誤解,是以為成人的預備;中國人的誤解是以為縮小的成人。

    直到近來,經過許多學者的研究,才知道孩子的世界,與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蠻做,便大礙于孩子的發達。

    所以一切設施,都應該以孩子為本位,日本近來,覺悟的也很不少;對于兒童的設施,研究兒童的事業,都非常興盛了。

    第二,便是指導。

    時勢既有改變,生活也必須進化;所以後起的人物,一定尤異于前,決不能用同一模型,無理嵌定。

    長者須是指導者協商者,卻不該是命令者。

    不但不該責幼者供奉自己;而且還須用全副精神,專為他們自己,養成他們有耐勞作的體力,純潔高尚的道德,廣博自由能容納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遊泳,不被淹末的力量。

    第三,便是解放。

    子女是即我非我的人,但既已分立,也便是人類中的人,因為即我,所以更應該盡教育的義務,交給他們自立的能力;因為非我,所以也應同時解放,全部為他們自己所有,成一個獨立的人。

     這樣,便是父母對于子女,應該健全的産生,盡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

     但有人會怕,仿佛父母從此以後,一無所有,無聊之極了。

    這種空虛的恐怖和無聊的感想,也即從謬誤的舊思想發生;倘明白了生物學的真理,自然便會消滅。

    但要做解放子女的父母,也應預備一種能力。

    便是自己雖然已經帶着過去的色采,卻不失獨立的本領和精神,有廣博的趣味,高尚的娛樂。

    要幸福麼?連你的将來的生命都幸福了。

    要“返老還童”,要“老複丁⑿”麼?子女便是“複丁”,都已獨立而且更好了。

    這才是完了長者的任務,得了人生的慰安。

    倘若思想本領,樣樣照舊,專以“勃[奚谷]⒀”為業,行輩自豪,那便自然免不了空虛無聊的苦痛。

     或者又怕,解放之後,父子間要疏隔了。

    歐美的家庭,專制不及中國,早已大家知道;往者雖有人比之禽獸,現在卻連“衛道”的聖徒,也曾替他們辯護,說并無“逆子叛弟⒁”了。

    因此可知:惟其解放,所以相親;惟其沒有“拘攣”子弟的父兄,所以也沒有反抗“拘攣”的“逆子叛弟”。

    若威逼利誘,便無論如何,決不能有“萬年有道之長⒂”。

    例便如我中國,漢有舉孝,唐有孝悌力田科,清末也還有孝廉方正⒃,都能換到官做。

    父恩谕之于先,皇恩施之于後,然而割股⒄的人物,究屬寥寥。

    足可證明中國的舊學說舊手段,實在從古以來,并無良效,無非使壞人增長些虛僞,好人無端的多受些人我都無利益的苦痛罷了。

     都有“愛”是真的。

    路粹引孔融說,“父之于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耳。

    子之于母,亦複奚為,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

    ”(漢末的孔府上,很出過幾個有特色的奇人,不像現在這般冷落,這話也許确是北海先生所說;隻是攻擊他的偏是路粹和曹操,教人發笑罷了。

    ⒅)雖然也是一種對于舊說的打擊,但實于事理不合。

    因為父母生了子女,同時又有天性的愛,這愛又很深廣很長久,不會即離。

    現在世界沒有大同,相愛還有差等,子女對于父母,也便最愛,最關切,不會即離。

    所以疏隔一層,不勞多慮。

    至于一種例外的人,或者非愛所能鈎連。

    但若愛力尚且不能鈎連,那便任憑什麼“恩威,名份,天經,地義”之類,更是鈎連不住。

     或者又怕,解放之後,長者要吃苦了。

    這事可分兩層:第一,中國的社會,雖說“道德好”,實際卻太缺乏相愛相助的心思。

    便是“孝”“烈”這類道德,也都是旁人毫不負責,一味收拾幼者弱者的方法。

    在這樣社會中,不獨老者難于生活,既解放的幼者,也難于生活。

    第二,中國的男女,大抵未老先衰,甚至不到二十歲,早已老态可掬,待到真實衰老,便更須别人扶持。

    所以我說,解放子女的父母,應該先有一番預備;而對于如此社會,尤應該改造,使他能适于合理的生活。

    許多人預備着,改造着,久而久之,自然可望實現了。

    單就别國的往時而言,斯賓塞⒆未曾結婚,不聞他[亻宅]傺無聊;瓦特早沒有了子女,也居然“壽終正寝”,何況在将來,更何況有兒女的人呢? 或者又怕,解放之後,子女要吃苦了。

    這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