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分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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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貯物室。

    那廚房是兼做餐廳的,而小貯物室隻有五六個平方,黑漆漆的,裡面卻放了一張小桌、扯了盞白熾燈,做了他的工作間。

    我親眼見王小雯來時,在寬敞的廳裡幫他整理材料,而他卻悶在那個小間裡寫東西。

    他在那兒工作一會兒,裡面就全是一種燒東西的氣味——這不是我的錯覺,而是真的,有一次王小雯也這樣說。

    我于是聯想到了一個事實:人在極為劇烈動腦的時候,其實就是一種燃燒。

     一大沓稿紙早就寫滿了,而且從顔色上看新舊交雜。

    顯然,這就是他長時間未能完成的那部古航海著作,一件消耗了他多年心血的工作。

    現在他要從頭開始了。

    我翻動着,一時不能深入進去。

    一股燒焦什麼的氣味。

    他說:“讓我們開始吧!我把拟好的提綱給你看看,談談你的意見——也想早些看到你的詳細計劃。

    ”我明白,在這個時候,這種狀況之下,我們不可能聯合撰寫同一部書稿了——這不僅因為他開始的實際上是長期以來正在進行的工作,主要的是他嚴謹而深邃的思想讓人一時難以企及。

    我們的交談,特别是一路上的交談很多,但這還不能是看成統一思想的過程。

    我們幾乎都認為:無論是真正意義上的學術還是藝術,嚴格講都是一種個人化的獨創,它不可能由一種合力完成。

    于是我們的分與合,不是某種方法的改變,而是對這種勞動本質的維護。

    他說:“我們将寫出不同的文字,它們二者相互不可替代。

    圍繞同一個曆史事件,或從描述的角度,或從學術的角度——殊途同歸,最後抵達同一個目标,這将是多麼有意義的事情啊!這會是兩個平行文本……” “平行文本!”我重複着,心裡一陣沖動。

    我現在特别想知道的,就是他以前流露過的一句話:“一股進入内心的力量”——到底意味着什麼?我想過,也有過自己的答案,但還不能确定。

    如果圍繞這次徐福東渡考察給予了新的思維,那它又是什麼?是的,我們面對的是所謂的千古一帝,是一段大曆史大傳奇,驚心動魄!但這個故事裸露在外邊的,隻是一個方士如何騙人并最終得逞的鬧劇——為一個懼怕死亡的帝王尋找長生不老藥,騙得五谷百工和三千童年童女,浩浩蕩蕩一去不歸的故事。

    徐福又究竟是何等人物? 我不相信。

    我尤其不相信這僅僅是一場鬧劇。

     果然,我發現紀及的提綱中有幾個紅色的詞語,每個後面都畫了個大大的問号。

     稷下學派——焚書坑儒——琅琊台屠殺——東部思琳城——徐福東渡…… 我心裡有一扇門漸漸得以敞開。

     紀及問我:“最後時刻,徐福船上裝了什麼?” 我不解地看着他:“史書上記載了嘛,五谷百工,弓弩手,三千童男童女。

    ” “你認為最重要的是什麼?” 我思慮着,說:“可能是三千童男童女吧。

    不知道,應該說都同等重要。

    ” “我一開始也這樣想,後來才多少明白,徐福船上裝的主要是‘種子’——其他一切,所有的一切努力,包括花言巧語,都是為了掩蓋這個驚人的事實,為了運送‘種子’……” 我驚訝得嘴都合不攏:“一些種子就這樣重要?那些‘五谷’?它會讓徐福費盡心機,冒死和秦王周旋?” “是的。

    因為這是一些思想的種子,經過焚書坑儒,再經過琅琊台的大屠殺,所剩無幾了,需要趕緊搶救。

    ” 我默不做聲。

    我明白了,如果說紀及以前的古航海著作具備了學術上的缜密,如海流灘塗季風島嶼等等複雜資料的周備,那麼這一次則有了情感和思想的靈魂——有沒有靈魂當然是大不一樣的,沒有,必是一具徒有其形的軀體而已。

    我說:“我很快就開始結構這個‘平行文本’,但願它不至于太差。

    我擔心它配不上這種文本……” 紀及鼓勵說:“我們盡力做就好,傾盡全力就好。

    ” 話題回到霍老的傳記、那個城市與這個權勢人物的關系,特别是“補償”說——紀及臉上又出現了那種不易察覺的冷笑:“他把這個肥缺白白送給我們,可我們又不領情,最後他會很尴尬——很惱火的。

    ” 我又說到于甜,說婁萌對女兒的一腔贊美、她希望讓女兒認識你等等。

    紀及說其實他和于甜是見過面的,大約是一年前,在一個座談會上,“她很内秀,不太說話。

    我們沒有說話。

    她在性格等許多方面與母親完全不一樣。

    我還記得她那天……” 他的臉有點紅,或者是我的錯覺。

    反正他說到于甜時并非無動于衷。

    “那麼我領她來嗎?”“不,”他搖頭,“等我和王小雯結束的時候。

    ”“準備結束嗎?”紀及低下頭:“我也不知道……” 我離開時,紀及送了我很遠,而這在過去是從未有過的。

    看得出他心裡很不平靜。

    分手時他突然問:“你知道有個叫‘藍毛’的人吧?這個人是一個司機。

    ” 我覺得這名字耳熟。

    想起來了,他是那個人——霍老的司機嘛!那一次霍老約我們談話,我們還一起見過這個人嘛。

    我問他怎麼了?他搖搖頭: “沒什麼。

    小雯提到了他。

    有幾次她很晚了才到這裡來,都是有人開車送的,我想那個人就是他……” 我吸了一口涼氣。

    因為我這時想到——好像是婁萌或雜志社的馬光說過,這藍毛是一個淫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