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手捧鮮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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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這或許不是夢境,而是少年時代的一個真實經曆:黎明前,我香甜地睡着,她又一次蹑手蹑腳地走近了。

    她的步子是這樣輕盈,沒有一點聲音……先是站在近前注視了一會兒,然後就低下頭親吻我的額頭、兩頰,最後又觸動我的嘴唇。

    她吻得淺淺的,很輕很輕,弄得我癢癢的——就這樣給驚醒了,猛地睜開,馬上看到的就是那雙美麗的鹿眼……我的雙臂環住了她熱乎乎的、潤滑的長頸,再也不願松開。

    黎明前的沉迷和簇擁讓我淚花閃閃。

     我最熟悉這雙鹿眼。

    在我們家周邊的林子裡,如果我大着膽子走到最深最密處,就會遇到一隻小鹿。

    它早就與我相熟了,我們已經成為好朋友。

    我漸漸發現它像我一樣孤單,獨來獨往,到底從哪裡來的,誰也不知道。

    它的眼睛清澈明亮地看過來時,讓我心上顫顫的。

    我抱住它的脖子緊緊簇擁時,它就一下下蹭着我的臉頰。

    我們在林子裡奔跑,一塊兒找果子和蘑菇,冒着被蜇的危險去采一坨野蜜……就這樣一直玩到天地烏黑一片,最後險些摸不到回家的路徑。

     隻要我忙着上學沒去林子,一大早就會出現那個夢境。

    它想起了我,也就跑到了我的夢裡。

    我告訴它我去小屋了,我不能不去,因為我真的着迷了,我再也離不開了……它欣喜而困惑,好奇地詢問——什麼樣的小屋?小屋裡有什麼人? 是這樣,每天從早晨開始,我都在盼望和等待。

    匆匆地吃過飯,然後帶上書包就出門了——“星期天也這樣嗎?”“嗯,星期天是最好的一天。

    ”我穿過空空的校園,一直走向那個小屋…… 我不知誰擁有過這樣的幸福,有點莽撞,還有點膽怯;随着接近,我的腳步變得遲緩了,心中的那個小兔子又開始撲撲撞人了。

    我把一大束鮮花從包中掏出來,它因為有硬紙筒保護起來,一葉一瓣都沒有折損。

    我站在門前一聲不吭,屏住了呼吸。

    就這樣伫立了一會兒,然後伸手敲門。

    多麼羞怯的聲音:笃、笃笃。

    啊,我聽到了她的腳步聲,接着門打開了…… 她将我和懷中的鮮花一起擁住。

     那一刻我相信自己的臉色也好似那一束鮮花,因為我覺得滿臉都在灼燙。

    “老師……”一聲呼喚小到了隻有自己才聽得見。

    我依偎在她的胸前。

    時間一秒一秒滑過,每一秒價抵千金。

    我害怕自己語無倫次,緊緊咬住牙關。

    這是人世間最溫暖的地方啊,她身上的芬芳早已蓋過了那束鮮花。

    我急促的呼吸讓自己無法隐藏,一句話也說不出:其實是不知道要說什麼。

    我隻想永遠待在這兒。

     可是我天一黑還要回那個小茅屋,那才是自己的家。

     在我的經驗裡,一個人的童年缺少了父親是非常不幸甚至是非常危險的。

    他這一生很可能會遭逢許多意想不到的困厄、一些不可思議的奇遇……不管怎麼說,這肯定會影響他的一生。

     首先是,一個人過早地離開了父親會有難言的孤寂。

    這孤寂來自他人閃閃爍爍的眼神,來自内心的怯懦,也來自想象和思念。

    好奇心開始折磨他了,他要一遍又一遍地想象那個給了自己生命卻又遠離了自己的人。

    他就這樣過早地進入了思考的童年、孤單的童年。

    他因為幻想和不安而獨處,形單影隻…… 我從懂事的時候起就不記得父親。

    後來随着一點點長大,更加固執地想弄明白那個父親是怎樣一個人。

    這真不容易。

    因為當時家裡人誰都不願提起他,在外人面前又不敢提起他。

     我隻大緻知道:父親先是一個英雄,後來又是一個罪犯。

    他從拘押地放出以後才有了我——他與一家人相處的時間并不長,大約隻有兩年,然後又走開了。

    他正在南部大山裡做工。

     對于父親來說,這是一段更加持久的苦役,是與全家人更漫長的一次分離。

    我們家從此隻有這三口人:我、母親和外祖母。

    關于父親的事情誰都比我知道得多,她們隻是不說。

    而我又不能亂問,因為我從小就發現,所有牽涉到父親的話題都是真正的禁忌。

    我不能問,我一看她們突然垂下的眼睛就會明白。

     我們的居所是叢林中的一座小茅屋,它大概搭在了天底下最偏僻的一個角落。

    這就使我們一家顯得更加可憐,使我變得更加孤單。

    隻是許久之後,特别是我長大了之後,才覺得這多少有點神奇,或許還算是一個奇迹呢。

    因為當我全部得知了小茅屋的來曆,并且能夠從自然地理的位置上加以回視的時候,才明白這是上蒼送給我們的一個恩惠:在一家人最困窘最危厄之時,即我們被驅逐出城而又無處可去之時,正是這座荒原上的小小茅屋接納了全家。

     也就是說,它是先于我們而存在的,有人仿佛有個預知似的,提前搭好了它。

    如今,動手搭這座茅屋的人早就過世了。

    我一直把他想象成童話裡才有的那種老爺爺,一張慈祥的臉,白須飄飄。

    家裡人告訴:他一輩子獨身,年輕時是外祖母家的一個仆人,後來帶着主人贈與的一大筆錢,獨自到荒原上謀生來了。

    他在沒有人煙的野林子裡墾荒種植,曆經萬般艱辛草創了這個溫暖的小窩。

    讓我們想象一下:他出其不意地與主人一家相會時,該是多麼驚喜。

    那一刻百感交集,雙淚長流……接下來的這種荒原歲月該别有一番滋味。

    可惜他迎來自己不幸的主人一家之後,沒有幾年就故去了。

    好像他費盡心力打造的這個小窩、精心栽培的這片果園,隻是為了這種等待和安置似的,等來了,完成了,他也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