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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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東部,而我們正着手準備的卻是比那個項目大幾十倍的另一次“大開發”。

    它将改變整個平原。

     一處處積滿了污水的大坑散發出刺鼻的氣味,顯然是附近的工業小區排放出來的。

    在通向河海的疏通渠道挖開之前,這些污水就隻能存在這兒,這完全是為了提前開工。

    前邊是一道道鐵絲網和磚牆圈起的大片土地,地上生滿了荒草,新生的木賊科植物已經長達數尺,像蛇一樣在地上爬行。

    老鼠大白天在荒地上溜達,見了鐵網外的行人并不理睬。

    本來挺好的一條路就這樣被截斷了,我們不得不繞開。

    那些村莊過去都被高大茂密的樹木圍攏着,這個初夏卻像被突然剝去了彩衣,那麼寒酸地裸露在泥土上。

    一個個灰色的低矮瓦房伏在那兒,張望着一個喧嚣的平原。

     在那些打工者成群結隊的寬路上,不斷擁過一些高級轎車,把打工人群都擠到了路邊窪地,引起了刺耳的叫罵。

    越往東這種轎車越多,簡直像是從土裡冒出來似的,陽光下像一串閃亮的鐵鍊子。

    前邊一道高圍牆上插滿了彩旗,揚聲器正播放出一個男人嘶啞的搖滾,接着這搖滾又被一陣猛烈的鞭炮聲打斷了。

    一輛輛轎車在牆外的空地上停下來,越聚越多,我和朱亞不由得站下觀望。

     鞭炮聲越炸越烈,一直持續了半個多小時。

    這時太陽升到了半空,空地上的各種轎車已經排成了闊大的一片,遠看似一個彩色的大湖。

    我從未見過這麼多車輛聚在一片原野上,不由得驚歎起來。

    “又一個開發項目要剪彩了。

    ”朱亞自語似的說一句,拍拍我的肩膀,“走吧夥計。

    ” 再往東走幾乎看不到大片莊稼地,有一多半幹脆就給抛棄了。

    這真可惜。

    一個老人在田邊上鏟土,我們走了過去。

    朱亞問這裡的耕作情況,老人說:青壯年都出去打工——有的搞建築,有的進山開礦,沒有幾個留下種地的。

    種地也沒有水,地下抽不上水來了,從西邊河裡引水又太遠……走開不遠朱亞說:“他不知道,西邊那條河也保不了多久,那個大項目如果一開,這兒所有的河流、渠水,包括這一帶沿海,全部都要完蛋……” 為了看一下東部近海區域,我們繞了個遠路,走向了海灘。

    這裡原有一片片的洋槐樹,它與西部平原上春天的槐花海是連成一體的;可眼下我們看到的卻是一片片焦死的槐棵。

    連矮矮的小葉楊、紫穗槐棵子也在作最後掙紮。

    地上的隐子草、大畫眉草和華北臭草、朝鮮堿蓬,已經早早迎來了自己的冬季。

    它們都開始枯黃發幹。

    這顯然是海水倒灌引起的。

    偶爾看到一些遠東羊茅還綠瑩瑩的,那也全靠了地表的一點淡水。

    一旦地下海水泛上來,一切也就完結了。

     前面有一群人正脫了上衣挖排污溝,一溜兒排開,望不到邊;問了問,大多都是附近村裡的人,有的還是極遠的地方來的打工者。

    朱亞說,這就是準備把積在那些大坑裡的污水引到海裡……這個海灣多麼可愛啊。

    這一下完了…… 這個夜晚我們在海灘上支起了帳篷。

    由于備有一個膠皮水囊,所以宿營地不必依賴一處淡水灣。

    盡管這樣,我們還是設法找到了一片小小的水窪。

    這是很久以前人們挖來灌溉的一個大沙坑,現在已經淤塞得隻剩下了幾平米的水面。

    我蘸了一點水嘗嘗,發現基本上還算淡水。

    晚飯我們用一個大号茶缸熬了一點米粥,米粥中投了一點幹菜,主食是焦幹的鍋餅。

    其實朱亞已經吃不下多少了,因為他一路上都靠一種特制的餅幹止疼。

     天暗下來,我們讓火繼續燃着。

    野外有一堆火總是個安慰,這是我在山區生活時留下的一個習慣。

    想不到朱亞也喜歡這樣。

    我們對着火聊天,喝一種花茶——它又香又苦。

    可能是這堆火的吸引,一會兒有了嘁嘁的說話聲,接着我們看到了靠近的兩個人:一男一女,都十分年輕,不過二十多歲的樣子。

    他們蹲在火旁,嘻嘻地笑。

    問了問,知道是打工的,男的在海邊上挖溝,女的在開發區刷油漆。

    他們是新婚的一對外地人,夜裡要聚到一起。

    我們找出一個杯子給他們喝水,他們高興極了。

    朱亞對他們的到來十分高興,話也多起來。

    原來小夥子是邊遠省份的人,高考落榜後就出來打工了,一路向東——妻子是他在一家私營工廠壘牆時熟悉的女工,那個工廠主每個月都要欺負她,他看不下去,就在一個深夜大雨中領她逃了…… 小夥子很瘦,但眼睛很大很亮,牙齒潔白。

    女的眼窩很深,顯得額頭很鼓。

    她的皮膚略黑,一雙腿長長的,讓人想起一匹很能奔跑的馬。

    她捂着杯子喝水,不時地給男人喂一口,笑眯眯的。

    這樣呆了一會兒,她突然說:“他會唱歌呢……” 朱亞眼睛一亮:“那唱呀!” 小夥子咬住下唇停了一會兒,推了女的一把,然後就手撐着地唱起來。

    他的臉漲得通紅,那歌聲先是柔細,越來越寬闊、越響亮;他唱着唱着閉上了眼睛,微仰着臉兒,換氣時像口吃一樣,下巴搖動着。

    這歌聲一下子就把人抓住了……我忍不住和朱亞一同叫起好來。

    朱亞說:“太好了!這比舞台上那些歌手唱得好……” 姑娘自豪地推推他:“都說他唱得好。

    他還考過什麼院來……那些人瞎了眼……” 小夥子接答:“藝術學院。

    ” 朱亞嚴肅地低下頭。

     露水使衣服有些潮。

    我們往一起湊了湊。

    天上的星星又大又近,它們怎麼離我們這樣近哪。

    夜深了。

    我們四個人喝過了很多水,水囊空了,這使我有些擔心。

    誰知小夥子抓起水囊就要到那坑裡去灌,朱亞說不知那水好不好;小夥子說沒事,一連幾天他都喝這水……他倆要在這兒過夜,可帳篷又太窄;他們說根本就不需要帳篷,把一些幹草攏一攏,然後就在離我們幾米遠的地方躺下了。

     我們睡不着。

    朱亞這個夜晚很激動。

    他說自己想起了很久以前——那時大學剛畢業不久,跟上陶教授到野外勘測,就這樣睡過帳篷。

    陶教授自己嗓子不好,可他喜歡聽年輕人唱歌,總是動員我唱一個唱一個,他……朱亞的嗓子啞下來。

    我似乎看到他頰上有淚水。

     3 我們默默往前,都知道這會兒走向哪裡——在那裡要稍稍耽擱一下,然後再繞過東部一個鎮子,乘汽車返回城郊基地。

    我們離開的這一段時間黃湘可能會回來,由他主持基地工作總不是件好事。

    我想我在任何境況下都難以同他這樣的人合作,好像有一些奇特的東西阻止了自己與他接近。

    我早就發覺生活中一個奇妙的現象:人是各種各樣的,但大緻可分成兩類,即願意接近的和心中排斥的。

    有時簡直是毫無理由,隻是一種感覺在支配…… 我們不需要約定地接近着一個地方。

    那裡很偏僻,很閉塞,可是一度非常熱鬧。

    如果不是随勘察隊到這個平原,我想很難來一次。

    那是一處國營農場,解放初改造出的一片沼澤地,曾經是很富庶的一個地方;隻是後來灌溉條件差了,收成不好,改種的果林又大片死亡,農場隻好辦起了大型磚窯場,隻留下原來三分之一的土地耕作。

     在我聽到的很多故事中,關于陶明的大多發生在這個農場。

    他在這裡度過了可怕的歲月,他的死與這兒有極大的關系……這裡發生過多少催人淚下的故事?如果有人記下這一切,會是厚厚的幾大本。

    從來到這片平原不久,我就相信朱亞會來憑吊的,我想由于特殊的原因,他來這兒時也許不會聲張,雖然他不怕什麼。

    當我們一起往東、再往東時,我已經預感到了什麼。

    我很感動。

    他能在如此重要的一次遠行中帶上我,這就足以使我感動了。

    他極少給我講點什麼,我想那更主要的是因為他不想講,他或許認為不必再講了,而并非是信任與否的問題。

     我從未注意到那個地方。

    可就因為陶明教授的關系,那兒在許多人的心中已經重若千斤。

    很多人都想讓人将其遺忘,可是非常難。

    起碼在朱亞這一代是非常難的。

    我是個後來者,我知道了,看過了,那麼也将難以忘掉,如果我再告訴下一代、再下一代呢?他們也都将記住。

    這會有意義嗎? 當我思索所謂意義的時候,朱亞是不是早已經将一切都想過了?我不由得回身看他,他的一張臉蠟黃蠟黃,沒有一點血色。

    我慌慌地喊了他一聲,他沒有聽見。

     “朱所長!你不舒服嗎?要不要歇一會兒?” 他搖頭。

     我注意到他的臉真的像紙一樣。

    後來他自己不走了,蹲下來。

    他在大口喘息。

    我急忙從背囊中找藥。

    他阻止了我。

    就這樣歇了一刻鐘,他又堅持往前走。

     這兒越來越接近平原的東北端。

    大地真的一片荒蕪,仿佛早就被人抛棄了。

    很久以前這兒是一片叢林,後來叢林消失了,成為荒地。

    這兒的村莊極為稀疏,一眼望去全是光秃秃的鹽堿地。

    大概就因為人煙稀少的原因,所以那時候這個農場才被派做了這樣的用場。

    當年這片農場實際上是一處準勞改營,集中了一大批穿号衣的人,他們在這兒種地燒磚、墾荒,不少人就死在了這兒…… 我的目光不斷搜索前方,希望能看到它的影子。

    沒有,隻有高高的茅草和零零星星的灌木棵。

    朱亞發現我四處看,就說一句:“到了。

    ” 走了一會兒,前邊出現了一道高牆,但已經多處頹倒。

    從豁口那兒可以看到紅磚壘起的小屋,比我們基地的房子還要矮小,有點像營房。

    高牆内一點生氣都沒有,連棵像樣子的樹都沒有,好像也看不到人影。

    走得再近一些,聽到了狗叫。

    但仍然看不到人影。

     我們走進去。

    靠大門的一個小房那兒,一條狗探出頭來,原來它被拴住了。

    屋裡立刻出來一個年紀很大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守門的。

    朱亞給他看了證件,說明要在這裡住一夜。

    老人說你們隻要有行李就行,如今這兒住一個營的兵也綽綽有餘了。

     他領我們在紅磚平房之間轉了一會兒,後來因為嫌累就給了我們一把鑰匙,讓我們先安頓下來。

    朱亞說時間還早,我們自己随便走走吧。

    這可真是一大片房子,不過差不多都破舊得可以,不是缺門少窗,就是裂了很大的牆縫。

    百分之九十以上已無人居住,僅有的幾戶住家好像也是臨時性的。

    原有的農場工人就更少了,他們在足夠大的一片土地上種一點東西來維持生活。

    可以看出,這些土地大半已不能耕種,除了因為被叢生的雜草和灌木葛藤之類纏住外,最大問題仍然是土質的變化和灌溉條件的喪失。

    我們問一個留守的老工人,原來那些人現在都哪去了?他說大半都回原籍了,再不就想法調走了,反正都到好地方混生活去了——這個鬼地方自從窯場缺燃料垮了之後,就成了個窮坑,連像樣子的水都喝不上……… 不過站在這兒,仍可以看出當年農場的規模。

    一片平坦的、由直直的泥路和石砌的水道隔開的荒原,就是原來的耕作區。

    有的地方至今還留有東倒西歪的巨大石樁,看上去非常奇怪,朱亞說那是拴鐵刺網的樁子——這馬上使人想起當年是什麼人在這兒勞動。

    有石樁的地面積極大,一眼望不到邊。

    那石樁在蕪草中像骨頭那麼白,又像垂頭默立的白發老者……一個,不,兩個高高的瞭望塔至今還矗立在宿舍區的兩個角上,從那兒延伸出的高牆和一排歪歪的石樁有三分之一已經塌掉,不過仍能看出當年的痕迹。

     我們沿着一道石渠往田野走去。

    莎草、荩草、褐穗莎草和大油茫、白茅等把土表遮得嚴嚴實實。

    螞蚱不斷地撞在腿上、手上,麻雀一群群起落。

    不遠處是一個窯場,高大的煙囪頂部有一個被遺棄的鵲窩。

    焦幹的、不知被雨水洗過多少次的磚坯塌了一地,到處都是破碎的瓦礫。

    一個不知名的動物正在破敗的磚窯深處發出咕咕的叫聲,後來它聽到腳步聲立即斂聲息氣了。

    蕪草間我發現了一些三色堇,它們旁邊甚至還有一蓬馬蘭和一株鸢尾——淺藍色花苞閃着淡淡熒光。

    朱亞一邊走一邊不安地望,像是在尋找什麼,後來他大概終于發現了目标,步子明顯地加大了。

     在一小片将死的紫穗槐灌木中間,有一片墳堆。

    它們都小小的,一個挨一個。

    這裡的草很少,墳堆光秃秃的。

     我猜想這是當年囚在農場的那些死者。

    但我沒有問。

    朱亞在這兒定定地站了很久。

     往回走的路上,他自語般說了一句:“我大概是最後一次來看望你們了……” 這話讓我驚愕極了。

    有片刻我一步也邁不動了。

    他沒有發覺,隻是一個人走在前面。

     這個夜晚很難入睡。

    因為這個荒僻之地太靜了。

    沒有一點聲音,不,沒有一點獨立的可以分辨的聲音,所有的聲息都彙在了一起,組成了很混雜很細碎的響動,像海潮一樣漫過來。

    我極力想從中分析出微風搖動枝條的聲音、野物的吵鬧……什麼也聽不出。

    整個荒野之聲都被漫漫的海潮統領了。

    我們顯得可真孤單。

    起碼應該有一聲孩子的啼哭啊。

    狗也不叫了。

    那隻狗大約也很老了,它伴那個老人倦倦地睡着……我在想那片墳茔安眠的人中有沒有朱亞的朋友?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