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煞神老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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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跟包隻要聽到隔壁地鋪上有了聲音,就要立刻閉嘴離開。

    我和他一起回到老人那裡。

    三先生打坐完畢剛剛起來,面色有一種小睡初醒的樣子。

    他搓着手和臉,用目光示意跟包給我斟茶。

    跟包先是給老人遞上一杯顔色淡淡的草茶,然後又給我一杯香茶。

    老人的雙眼多半時間裡是半睜半閉的,話語絕少。

    這在之前我早就領教了,所以并沒有與他暢談一場的奢望。

    我想那種對話不僅不可能有,即便有也會因為過分的深奧與生僻而無法進行下去,因為我畢竟不是他的入門弟子,我們之間沒有行當内部的語言。

    有時老人與跟包的一二句對話,在我聽來都似懂非懂,那麼陌生遙遠。

    “下弦月再煎。

    ”“大黃減半。

    ”“艾灸中脘。

    ”“朱砂置枕側。

    ”老人傷痛基本痊愈,但身體仍在恢複之中。

    除了打坐和服藥,他最常做的活動就是在室内走動:不是一般的散步,而是調理呼吸的同時伴以特别的方式邁步和甩手——每次伸出一隻腳時都要在空中稍稍停留,而且時間極為均衡;腳掌落地時總是外側在先,緩緩地輕輕地,像怕踩到什麼東西一樣;與此同時兩手利落地從身側劃過。

    老人開始這樣走動時,跟包就與我再次退回到隔壁屋裡。

     “先生在排體内的淤毒。

    跌打損傷藥太遽,會積一些淤毒。

    ” 我不懂這些,最想聽的還是烏坶王的故事,是這片平原的奇怪下落。

    盡管内心裡還存有或多或少的幽默在,但覺得仍不失為一個有趣的民間故事。

    跟包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一雙大眼乜斜過來,稍大的鼻頭好像突然沉了一下,就像一個大大的感歎号似的。

    他說:“不說也罷,從你的年紀上看,真是不到聽這些的時候。

    ”“你自己離九十歲的老人還差得遠呢。

    ”我頂撞一句。

    “這倒不假。

    可我是跟包啊!”他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

    我說:“不管怎麼說你已經講開了頭,這樣停下來太悶人了。

    ”跟包眼睛斜向一邊,像是在下一個緩緩的決心。

    他的臉轉過來時又一次做出了以前見過的那個奇怪表情:一張大嘴癟成了一條線。

    這個可笑的樣子讓我覺得他即将要說一個很嚴重的事情: “以前老先生讓我把烏坶王和平原的故事全都記下來——我這人手拙心靈,讓我記在心裡行,要我一筆一筆寫下還真有點難為哩!咱倆這回來個君子協定怎樣?我從頭細細地講,你回手細細地記,然後我會像抄藥方一樣用蠅頭小楷抄出,怎樣哩?” 原來這家夥要與我讨價還價,不過正經有些心眼——先講一個開頭,等我欲要知曉下文的時候則不客氣地攤牌。

    我故意問他:“這沒什麼難的——不過聽了故事還要記下來,它真有那麼重要嗎?” “當然啊。

    你想想,多少年以後,如果沒人把這個事情講清楚,往後一代代人就再也不知道平原是怎麼來的、又為何變成了這樣。

    老先生說了一句話讓我驚了半天——‘什麼是平原?那就是這個故事’。

    老天,我那時吓了一跳,心想活生生的一個平原祖祖輩輩就在這裡呢,怎麼就變成了一個故事呢?難道沒這個故事,平原就沒了?我在心裡問來問去,最後好不容易才算弄明白了!老人說得一點沒錯,因為這個平原既然倒了手,那就早晚會變得無蹤無影——将來隻剩下了一個空殼子,那就不是真正的平原了;所以要找回原來的平原,那也隻好到這個故事裡!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啊!這樣一說,我們倆合夥把它從頭記下來,該是多大的一件事,總不算是什麼大材小用吧?” 我琢磨着這一番話,點點頭。

    我沒想什麼“大材小用”,而是被老人内心裡深長的憂傷給感動了。

    同時一種神秘的宿命悄悄滲出。

    我覺得事實也許真的如此:一個真實的平原即将消逝,它在不久的将來隻能存在于一些故事之中了。

    我甚至在極短的時間裡迅速回想了一遍記憶中的平原,令我驚異萬分的是,它真的與童年的平原大相徑庭了!老天,腳下的平原真的是一天天在溜走,暗暗地溜走——這一切恰恰如同那個故事裡所講,它真的正在毀于一個可怕的契約?難道這果真是一場有預謀的出賣,并且早已開始? 我出了一身冷汗。

    我承認,作為一個現代人,早就變得格外無知而又格外自信了,我不再相信所有的神話和傳說;我排斥一切的虛拟和比喻;我隻相信科學實證,隻願沿着新世紀裡所有的發現和發明一路向前——所有與這個指向相悖的東西,都在我自覺的排斥之中。

     可是今天我所面臨的一個判斷是:眼前的世界還有沒有另一種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