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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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裡工作?噢,那裡!原來在那個地方。

    我很熟悉那個地方的。

    我以前去過那裡。

    不過也很久沒去了……” “希望牟老到我們那裡做客。

    ” “很好嘛,那個地方很好嘛。

    ” 我一直在暗暗打量這個人,心裡希望能找到一個答案,即他為什麼會有那樣一個外号。

    我知道所有的外号往往都是有迹可尋的。

    看不出。

    一般來說外号大半都可以從生理特征上找到依據,再不就是根據其他原因取的,比如性格之類,那就難說了。

    我接上他的話茬說: “那裡什麼都好,就是缺一份雜志,那個海濱小城連一份刊物都沒有!” “小地方嘛,嗯,文化生活原本就……” 我不失時機地說道:“如果他們着手創辦一份呢?” “噢,這不可能的。

    不太可能的。

    ” “為什麼……” 牟瀾隻顧自己講下去:“那是一個好地方,我很久沒有去過了。

    很好嘛,那個地方的水果和海産品在全國都極有名喔……” 接下去無論我說什麼,他都不往心裡去了。

    這就是我鼓起勇氣去見牟瀾的全過程。

    那一天多熱啊,記得下樓時身上的襯衣大半都濕透了,除此而外毫無收獲。

     3 從牟瀾那兒回來,我開始想到退而求其次,即打一下雨子的主意。

    我與雨子接觸多了,對這個人的尊敬有增無減。

    我覺得他很像一位老大哥,溫厚而成熟。

    還有他的濱,也像他一樣寬厚熱情。

    他們夫婦對我就像一位老朋友。

     有一天我正在雨子家裡談着,院門敞着,沒有敲門就進來一位顫巍巍的老人。

    雨子忙起而迎接。

    原來是個老畫家,跟雨子一家熟得很,是這裡的常客。

    老人有七八十歲,身體不太好,胡子很長,多麼熱的天啊,他竟然戴了一頂像梁先生那樣的绠線帽。

    老人一進門就直瞪瞪地問:“濱在不?”雨子說:“她一會兒就回來。

    ”“噢,那我等一等吧。

    ” 老者拄着拐杖坐在桌旁,不太搭理我們。

    雨子轉臉和他談話,老人熱情不高,說得很少。

    不過他說出每一句話,雨子都深深地點一下頭。

    我卻聽不出有多少奧妙——老者說“懶有懶的好處”,再不就說“那個人個子高啊……”,還有“手太重”、“這人粗心大意”、“老來狂”等等。

    它們好像與繪畫藝術沒什麼直接的關系。

    不過他們的話題的确是圍繞了繪畫。

    老人坐了一會兒站起來,在那張宋畫跟前看了很久,伸出又小又黃的手指,說着什麼,不停地咳嗽。

    他捂着胸口,腰使勁弓着。

    雨子把裡屋一把藤椅搬出讓他坐了。

    一會兒門響了,老者的神情立刻一振: “濱回了?” 雨子擡頭從窗戶往外望着:“不,是風。

    ” 老者又坐在藤椅上,抄着手。

     大約半個小時之後,濱真的回來了。

    她手提一個竹籃,竹籃裡是一些雞蛋、西紅柿等。

    老者立刻站起來,微笑的兩眼閃着光澤。

    濱把東西放下,連連喊着“聶老”。

    聶老笑着,呵氣似的說:“快過來坐,快過來坐,讓我看看你、看看你。

    ” 濱聽話得很,搬一個高馬紮,乖乖地坐到他一旁。

    聶老扭過身子,手捋胡須,一動不動地迎着看她。

    老頭子很高興,看了一會兒又扯過濱的手,撫摸着:“孩子,這幾天過得可好?”“很好。

    聶老身體好嗎?”“好啊,孩子……”聶老又撫摸濱的頭發,手顫顫抖抖。

    我看見晶瑩的淚花在他眼眶裡旋轉。

    我還發現老人的嘴巴顫抖着,想說什麼又沒說出。

    後來他轉過臉對我說:“你看,濱長得多麼好啊!她多麼美,多麼美,太美了……” 老人把拐杖往懷裡攬了攬,另一隻手還緊緊握着濱的手。

    濱一直微笑着看聶老。

    這樣大約半個多小時過去了,老人總算松了她的手。

    他在屋裡走了一圈,又轉過臉來,離開幾步端量着濱。

    他重新去看那張宋畫,在宋畫旁又一次轉過臉打量濱,說:“孩子,有時間到我那兒玩。

    我得走了。

    ” “您老走好。

    ”濱和雨子并不挽留。

     他們攙扶着他,一直把他送到門外很遠的地方。

    濱和老人站在遠處又說了一會兒,雨子先一步回來了。

     我問:“這個聶老是很有名的畫家嗎?” “他現在不怎麼畫了,在解放前可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啊,現在隐居起來了,很少幾個人還知道他。

    ” “怪不得呢,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聶老。

    ” “老人喜歡濱,住得不遠,每隔半月二十天就要過來看一看,看過了就走。

    他沒有别的事兒,就為了看濱。

    ” 我也想贊揚幾句濱,因為經過剛才那個老人的提醒,我也覺得濱身上有一種極其特别的什麼,那種美是頗難形容的,那種美之中似乎摻雜了一份特殊的端莊和溫馴——反正那是極不平常的一種感覺。

    我覺得這個聶老真有意思。

    在一座熾熱之城裡,一位早過了古稀之年的老人跳動着一顆滾燙燙的心。

     雨子說:“濱很喜歡聶老,像我一樣。

    我們知道老人就是這樣,他隻是看一會兒。

    我以為濱也是美的。

    ” 他說到這裡睜大眼睛看着我:“我想既然是美——我指任何一種美,包括自己的愛人——既然這種美是一種真實和客觀,就允許别人去贊賞,更允許别人在心靈上擁有。

    因為這種美是屬于這個世界的:她不是為了任何一個人的獨自擁有才生出來的!你說對不對?” 我覺得雨子很書呆子氣,也很真誠,而且主要是——很特别。

    我不但沒有笑,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被他打動了。

    我沒有做聲,卻又想起了吳敏。

    我想大概雨子對吳敏也是這樣一種态度、一種情感吧?我說不出話來。

    那可能僅僅是一種“心靈上的擁有”,可是……不過我還是想問一句,後來就終于問了: “如果這種擁有某一天變成一種攫取,比如說突破了‘心靈’的界限呢?你知道有時候這種界限是很容易混淆的,也很容易被突破——如果那樣,又将怎麼辦呢?” “人應該是自由的。

    我是說,這就要看對方的心靈了,如果他(她)從心上喜歡這一個人而不是那一個人,真的因為擁有這一個而排斥了另一個,那麼作為一個現代人,我們應該接受這一切……” 我想自己還遠遠沒有那麼現代,我甚至覺得這很可怕。

    可是雨子似乎又在說一種很真切的道理,讓我沒法反駁。

    我想如果承認對方是自由的,那麼我們因此而引起的不可遏制的嫉妒,我們對于婚姻關系的強烈維護,有時就成了一種準暴力行為——它可以引發暴力,它本身就很粗暴。

     4 正在這樣想的時候,濱從外面進來了。

    她邁進門的那一瞬,我的目光正巧落在她的手上,我發覺她的手比常人略微胖了一點。

    這時我又記起剛才那個老人不停地撫摸這雙手的情景。

    她對我微微一笑,點點頭,動手把籃子裡的雞蛋和蔬菜取出。

    如果不是因為一種特定的氣氛中,不是熟悉了對方的某種性格,她的舉止,如她的微笑,或者還會讓客人誤解呢。

     雨子小聲向我贊揚起濱來,“你看她多麼好,多麼好。

    在我眼裡她永遠都這麼美。

    從我認識她的那天到現在都這樣看,我永遠——我認為自己永遠不會改變看法,永遠不會……你相信我嗎?我這樣認識了她:有一天早晨我去打水,那時條件很差的,許多人合用一個室外熱水管的;我看見有一個姑娘在用磚塊把水管附近凍得很結實的冰砸掉,她見有人來就擡起頭來——天哪,還有這麼好看的姑娘!她的手凍得通紅,自己瓶裡的水已經灌滿了,這會兒是為了别人,怕别人走到水管跟前滑倒——你看她不僅有這麼好的容貌,還有這麼好的内心!我那時定定地站住了,其他什麼都看不見了,也忘了自己來幹什麼;我就提着水瓶站在那兒。

    她告訴我:左邊是熱水管。

    我這才醒過神來。

    我向她點點頭,說‘謝謝’。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