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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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約是我和紀及從東部回來一個多月之後,婁萌鄭重地警告我說:“你們從現在開始,再也不要議論霍老的事情——特别是他在混亂年代、在領導小組的那些事情……” 我極力回憶曾跟哪些人談起過霍聞海。

    似乎記不太清。

    不過我記得曾跟一個最好的朋友——在高校工作的呂擎講過。

    不過他不是随便傳話的人,不可能跟其他人傳播。

    想來想去,最後想到了王如一。

     那一次他到我這兒玩,談到現代詩,主動提起了霍老。

    我當時憑記憶念了霍老的一首舊作,接着就談到了寫傳記的事情,談到紀及了解到的一些關于霍老、特别是他在領導小組的事情,說:“看來我們是沒法完成這個艱巨的任務了。

    ”當時王如一立刻瞪大了一雙貓樣的眼睛,那雙眼藍幽幽的:“為什麼?”他這副模樣多少讓我産生了一些警醒,于是就設法繞過了這個話題。

    王如一咬着牙關,笑了。

    接下去我不再提霍老。

     現在我懷疑就是從他這裡,有些話經過誇大和進一步演繹,越傳越遠。

    我記得當時特别囑咐王如一:千萬不要再給其他人談傳記的事了,以免擴散,使霍老誤解紀及。

    王如一嗯嗯答應着。

    可是今天我才恍然大悟:他并沒有承諾什麼,而且即便承諾了也并不可靠。

    正如紀及所言,王如一這個人是不值得信任的。

    他這樣評價對方: “他屬于另一種人。

    ” 我告訴紀及:“他在這兒誇你,說你們兩人交流很多,他經常到你那兒玩,是少數看得起的人之一;還有,連他一貫瞧不起人的夫人也去看過你……” “我對這種言過其實、當面奉迎的人總是不放心。

    他見我第一面就說:‘你的學問和人格都是頂尖的,我一輩子都難以望其項背!’還說‘咱這個單位複雜得你怎麼想都不過分,但我們之間的情感、我們的友誼是永久的,會保持終生’——他還特别提到了前些年知識界的磨難,‘我們這兒簡直是一場連一場的混戰,是最敏感的地方,幾乎沒有一個人不受傷害。

    其中原因固然很多,但還是要說到知識分子的弱點:堅忍而又脆弱,天性多疑,聽信謠言,容易起哄,幼稚,感情用事,結果不是好心辦了壞事,就是壞心辦了惡事,同事之間差不多都他媽不敢交朋友了——如果那個時候你在這兒,我們就會背靠背地幹,那時候可以互相保護……’他當時說得動情,淚水就在眼眶裡打旋。

    ” “他屬于愛哭的男人,這種人應該提防。

    ” “他說前幾年科學院也鬧過許多大事。

    好多人差一點沒被整死……” 我知道那也算一個特殊時期。

    可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人們開始埋頭于自己的專業了:“現在畢竟不是過去了,大環境已經改變了,如今再也不會把大批的人趕到農場工地,或者抓到監獄裡去了。

    ” 紀及沒有做聲。

    談到王如一的老婆,他馬上搖頭:“那是一個可怕的女人。

    我真怕見到她……第一次跟丈夫到我這兒就亂翻亂找,把我的卡片碰在地上,還到床上抓起短褲給王如一看。

    王如一轉臉就對我說:‘這個娘們兒可得小心,她一高興,五分鐘就能把你收拾了’——這是一對什麼夫婦啊……” “那你就遠遠躲開她好了。

    ”我笑了。

     紀及的臉色非常難看:“她叫我‘叽叽分子’——說‘我最讨厭‘叽叽分子’!” “王如一來往最多的人還有誰?” 紀及想了想:“他有一個好朋友,雖然不常見面,可都知道關系密切。

    那人由于特殊的原因和于節來往密切,甚至也能接近霍老。

    不過他在外地的一個研究所,離這裡有一千多裡呢,叫耿爾直。

    ” “我好像聽說過這個人,蠻粗的。

    ” “是的。

    我剛開始看到還吃了一驚,以為是研究所的雇工。

    根本不像一個文化人,滿口髒話,動不動就罵人。

    ” 我明白這是怎樣一種人:“假豪放”。

    他們僞裝粗魯,以此來博得别人的好感和信任,同時也為了掩飾自己的軟弱和膽怯、曲折陰暗的心理…… 我把婁萌的話告訴了紀及。

    他懷疑就是王如一和耿爾直之流乘隙而入:“當時讓他們來做會多好啊,這也是選人不當的後果!” 我同意這樣的推斷。

    但我懷疑那兩個人會是好朋友,因為我聽過王如一在我面前說耿爾直的壞話:那個人有高級職稱,實際上腹中空空,是靠送禮才撈到的;那才叫送禮高手呢,看上去大咧咧的,内裡卻是膽大心細,一旦看準了就不惜血本,于節也是受惠者;他那個粗魯勁兒正合霍老的胃口……我複述了一遍王如一的話,紀及說:“由此你就可以看出他們所謂的友誼到底是什麼。

    ”他痛惜地歎氣,“另一些人也許就因為扔不下斯文,弄得越來越可憐。

    他們最害怕暴力。

    開大會的時候,有人如果提一點什麼意見,哪怕這些意見很隐晦、并且不一定是指向上邊的,立刻就會有人跳起來——他們故意滿口粗話,拍桌子砸闆凳,還威脅着要把誰揪出來。

    他們顯然想用暴力威脅那些提意見的人。

    這一招果然管用,很多人再也不敢講話了。

    那些家夥早就摸透了專家們的脾氣,誰受得了面對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