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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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去,而且要趁着夜色……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我甚至來不及好好向你告别。

    我在一陣陣催促中鑽到你的窩棚,撫摸了你一會兒。

    這是告别的時光。

    你全身戰抖,就像在叢林中遇到獵人一樣…… 我走了。

    從那時起再也沒有見到你。

     你是一隻小羊,也是我的全部童年。

     我一閉眼就能看到你安詳的雙眼、沒有一絲灰污的身軀。

    深夜裡,我傾聽着四處圍攏的夜聲,隐隐約約聽到你在哭泣。

    從此我永遠地記住了:在遠方,有一隻白白的柔柔的小羊,它無援無助地待在那兒。

     我有多少磨難和困苦需要迎接,有多少牽挂。

    我尋找着自己的愛也打發着自己的愛,我為真實的愛而激動不已。

    我告誡自己叮囑自己,我有無數個歡樂的白天和黑夜,也有無數個愁苦的白天和黑夜。

    可常常是北風呼呼鳴響的那一刻,我像被什麼戳了一下心頭似的,蓦地擡起頭,我一動不動地遙望北方……我想到了那隻小羊。

     我在夢中緊緊簇擁着你,吻着你——無比純潔的小羊的嘴巴。

    睡夢中我淚水漣漣,想着我們又突兀又殘酷的分離。

    我一生将經曆多少粗粝和纖細的故事、善良兇暴,可我隻是不會忘記你的眼睛。

    你在北方,一個遺落的窩棚裡注視,讓我改正或是熄掉心頭的愠怒,讓我從容和聰慧,恢複起自信和強大。

    你是我人生之途上一次重要的遭逢。

    你的心聲不停地轟擊我。

     你獨自待在北方的窩棚裡,四野裡大雪紛飛。

    我一輩子的牽挂在那一瞬間凝聚了。

    不要哭泣,不要發出嘤嘤的呼喚……我的小羊!我的北方紛紛大雪中的小羊! 7 “我走了奶奶——也許很長時間。

    不過我會經常回來的,我會在你高興的時候把你接到平原上。

    我永遠是奶奶的孩子……”甯珂的嗓子有些啞。

    他停住了。

     阿萍搖着頭:“你走吧。

    我知道你遲早會離開爺爺奶奶。

    不要牽挂我。

    我隻擔心你遇到危險。

    我和你爺爺都知道,你急着離開我們,可不光是因為有那個姑娘……” “奶奶!奶奶……” 他想阻止她這樣說。

    可阿萍仍舊說下去:“我們知道你在做别的事情。

    孩子,爺爺和奶奶的心用到了,你自己看着吧,奶奶等你回來,她讓你平平安安!” “我全記住了。

    ” ……甯珂的一生中,這是一次最重要的轉折。

    他被批準去殷弓的八一支隊了,身份是副政委。

    但他被叮咛:不準擅自脫離甯周義,要始終與他保持密切聯系;甯珂的公開身份仍然不變。

    盡管如此,他明白自己從此走向了平原,走向了那個海濱城市,還有那個祖居地——蒼蒼莽莽的大山之中。

    所以他雖然表面上隻說要去看望那位姑娘,卻在不自覺間加重了告别的語氣。

    他心中充滿了興奮與悲酸交織的情感。

    在這座花園樓房中,他惟一依戀的人就是阿萍奶奶了。

     陪他一起到殷弓隊伍去的是許予明。

     自從許予明與甯缬攪到一起之後,甯珂就陷入了新的矛盾之中。

    他認為許予明為了她不惜冒險進入甯府,是一次将個人歡樂置于組織和事業之上的荒唐行為,是絕對不能苟同的。

    他當面嚴厲指責了許予明,并表示他将以适當的方式、在适當的時機向上報告。

    許予明不停地歎息,說自己一定會克制自己的情感——盡最大的努力、下鐵定的決心,請甯珂暫不要那樣做。

    他的忠誠不須懷疑。

    甯珂一時無語。

    許予明長長歎息,跺腳,說:“你如果知道她的魅力就好了,你當然不會知道。

    任何人都難以抵擋她的熱情,她像火焰一樣,我的甯珂同志!” 許予明閃動着淚花。

     第二天深夜,他們一起出發了。

    許予明走得無聲無息,他向甯缬隐去了這一次行動路線。

    這是甯珂非常滿意的。

     可是熱戀中的女人有着不可思議的嗅覺和判斷力。

    他們兩人沿着半島鐵路線轉到了東部小城,在那個老太太的花園洋房中會見了一位同志;當他們耽擱三日之後出現在去山區的旅途上時,甯缬也正在奔赴半島的途中。

     她瘋迷一般尋找許予明,出發之前一夜夜哭泣。

    她對阿萍嚷着:“阿貓媽!那個人失蹤了。

    他不會不言一聲抛下我,他一定是有什麼急事,我想他是和小珂子一起走開的……” 她哭得太慘了,一對巨大的乳房聳動着,讓人覺得随時都會有可怕的什麼爆發出來。

    阿萍不知道許予明的去向,但她知道孫子是去海邊城市找他的姑娘去了。

    甯缬得知這個之後,幾乎不假思索地決定也去那個城市,她認定心上人是與甯珂在一起的。

     她出發時準備了大小十二個包裹,其中有換穿的衣服:旗袍、中式短衣、西裝,甚至還有繡了花的各色内衣。

    有口香糖、人參茶,男人喜愛的滋補藥、黑色膏丹。

    她在最後封箱時靈機一動,又裝進了一副手铐;或許在特别的時刻裡需要給心愛的人一點顔色看看,把他铐上,鎖到一個地方——對于一個不辭而别的熱戀者,這樣的防範也許并非是多餘的。

    那副手铐是她小時候跟一個衛兵找來玩的,一直放在自己的雜物中,這一回終于派了用場。

     她隐隐覺得這一次遠行非同小可,好像要趕赴一場盛宴似的,真值得自己好好打點一下。

    甯周義雖然對女兒不存任何希望,但見她這樣倉促和大事張羅也還是吃驚不小,反複盤問,她隻說回老家看母親去。

    阿萍心中有數,但對甯缬的事她是從不多言的。

     出于安全的考慮,甯周義讓一個士兵護送她,并給沿途站店通了電話。

     甯缬一路飛快地趕到了那個海濱城市,先到海港,金志港長傾盡全力接待這個花枝招展的胖小姐。

    她感興趣的隻是甯珂是否帶一個男人到過這個城市,還有他們在這個城市的行蹤、甯珂鐘愛的女人等等。

    金志全不清楚,但他說甯珂從來都是曲府的客人,他一定不會到别的地方去。

    甯缬馬上拍了一下腦瓜,說想起來了,她聽說過一個姓曲的姑娘,“聽說她一天到晚站在玉蘭花樹下?”港長被這奇怪的發問逗笑了。

     甯缬很快找到了曲府大院。

    她的一身叮當作響的首飾讓前來引路的使女吓了一跳。

    她說是來找侄兒的,又說要見見侄兒媳婦。

    曲府最先聽到這個的是小慧子,她吓得捂住了嘴巴,馬上跑去報告了曲。

     曲在一個書房裡熱情接待了甯缬。

    甯缬前前後後端量了她一會兒,最後點頭說:“我侄兒的眼力不錯,你的臉龐兒身段兒,哪兒都好。

    就是*小了一點。

    你要知道,這在新派男人眼裡是不時興的……” 曲羞得手裡的茶具差點跌落到地闆上。

    她慌慌地叫了一聲:“姑姑!……” “哎——!”甯缬得意地答了一聲,哈哈大笑,坐在椅子上,又把腿扳起來盤了,身子一搖一搖說,“多怕羞的大姑娘,一看就知道沒經什麼事兒。

    我好幾年前就不在乎什麼了……” 曲讓旁邊的小慧子忙别的去——她一直合不上嘴巴。

     甯缬在曲府待了幾天,沒有等到她要找的人,就離開了。

    她說要回山裡的甯家,如果這邊有了信兒,千萬催人去告訴一聲,她會給報信的人一副銀镯子的。

     這期間曲一直沒有讓父親知道這件事,她和小慧子、淑嫂幾個人與她周旋,好不容易才把人打發走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八一支隊仍然駐紮在山區。

    現在的環境比過去并沒有明顯好轉,自從黑馬鎮大劫之後,外國人的軍隊隻與官軍交過幾次火,而八司令一度與官軍兩不相擾。

    官軍要給外國軍隊一次重創的消息傳得很盛,但總也不見實施。

    這期間的海濱城市、海港碼頭,卻遭到了敵人兩次轟炸。

    平原上的民衆盼望八一支隊早日下山,而某些武裝力量卻神秘地叫嚷,那支隊伍敢于下山入海,就有大鲨魚一口把他們吞進肚裡。

    誰是這樣的大鲨魚?殷弓聽了氣得臉色紅漲,發誓要盡快返回平原。

    可是部隊的裝備給養一直不能從根本上得到改善,于是他特别盼望一個人的到來。

     這個人就是甯珂。

    關于他的“副政委”的任命,這之前殷弓一直不感興趣,所以事情一拖再拖,後來是殷弓自己改變了主意,才有了現在的結果。

    在這樣的節骨眼上,殷弓一等到許予明和甯珂,就提出了自己的一個計劃。

    他希望甯珂除了繼續與曲府和港上勢力加緊聯絡之外,還要在甯家大院做做文章——以甯家在當地的聲望,成立一支民團不難;這樣一方面可以借助甯家的力量,另一方面也可以從官軍的武裝中拉來一些槍支,關鍵時刻策應八一支隊。

     這個計劃太大膽了,許予明和甯珂都拿不定主意,主張彙報上級待定。

    殷弓很不高興,最後勉強同意,還是主張甯珂先回老家活動一下。

    甯珂想不到來支隊後的第一個任務竟是這樣沉重,但他還是服從了殷弓。

    他多麼急于去那個港城啊,沒有辦法,隻有先回甯家大院了——他料定今後會有不少時間往返于山區老家的路上,這真是一個人奇特的命運哪。

     許予明與甯珂一起。

    他們都沒有想到一個人正在那兒望眼欲穿地期待着——她一夜夜失眠,呼叫着他的名字,對母親李家芬子說,她這會兒大約要死了,大概不會活到第二年春天。

    她說再要等不來那個人,她就去找“老雕”了——那個人就在離這兒不遠的兵營中,他時常來大院裡騷擾,已經在使女們中間惹出了不少事兒。

    甯缬回來後當然對這些時有所聞,發狠說要把他殺了。

    盡管這樣,她還是嚷着:“我要找‘老雕’了,我就要去了!” 這天傍晚甯缬正陪母親在一棵抱栎下坐着,一邊不停地往嘴裡塞着桑葚兒。

    突然她猛地站了起來,擡腿就往邊門那兒跑去。

    原來許予明和甯珂剛剛走進來,一下就被她看到了。

    甯珂心裡有說不出的驚愕和後悔,而許予明差一點跳起來。

     李家芬子被甯珂攙着一起往回走。

    可是那邊的甯缬連拖帶拉地把許予明扯到他們面前,嚷着:“媽,你看,這就是我說的那個帥小夥子——你得好好看看他哩!” 甯缬在大院裡鬧得雞飛狗跳,說這是自己最幸福的一段時光了。

    她比許予明潑辣一倍,而且總是對他的羞澀感到費解。

    她忘不了第一次見到這個英俊的男子時,對方眼裡放出的光亮,心裡得意地說:就是嘛,沒有哪個男人會看不見我。

    他們單獨相處的時刻,她感到他情濃似海,有一副無比柔細的心腸。

    她再也忍不住,常常粗暴地給他揪去了衣服。

    事後她才發現這個男人渾身上下的傷疤,立刻震驚地問:你是幹什麼營生的?他淡淡地答:我是身經百難的商人。

     想不到甯家大院有這麼好的一個春天,滿院裡的抱栎都展開了葉子,它的不起眼的米粒似的小花兒吐放着特異的香氣。

    這種氣味使人常常在一大早就不能支持,老想幹點什麼才好。

    問荊開始伸長了黑褐色的莖稈,它像一條蘇醒的爬行動物在泥土上蠕動,旁邊是密密的牛筋草、北方野青茅。

    迎春花已經到了最燦爛的時候,它們在牆下和花壇中翻湧着。

    甯缬和許予明手挽手地穿行在大院裡,對四面射來的目光毫不在意。

    他們除了在院裡遊玩,還到北面的河灘上去……許予明對甯珂的勸阻已經不那麼放在心上了,還說這等于是他的假期休整;說甯珂正好為那個重要任務做做準備,他與甯缬這樣也是個掩護呢。

    甯珂氣得差點跟他動拳頭。

     一天傍晚,太陽眼看就要落了,甯缬突然從邊門上跑進來,一進門就喊甯珂。

    甯珂見她有些慌,衣服挂滿了草屑,就問怎麼了?她說你快些去看看吧,他們在河灘上與“老雕”遭遇了,兩個男人正要為她決鬥呢!“他們很洋派呢!我也不知怎樣好……”甯缬帶着哭腔說。

     甯珂不聽她再嚷,拉上她就跑。

    他隐隐約約覺得事情到了一個危險關頭,該是這位戰友懸崖勒馬之時了。

     河灘上一片火紅。

    長滿了上一個季節的焦幹的紫羊矛在晚霞中像燒着了一樣,風中卷動的矛尖尖就是火舌。

    他們老遠就看到了兩個男人站在那兒飛快揮手,他們都拤了腰,兩個人的腿都很長。

    其中的一個穿了軍裝,那就是“老雕”了。

    甯珂和缬子喊了他們一聲,他們往這邊瞥一瞥卻飛快地跑開了,再不停歇。

     甯珂與缬子追上去。

     那兩個男人大概已經約定好了什麼,他們跑得越來越快,一頭鑽入了河那邊的松林。

     就在甯珂幫助缬子跨過淺淺一道水流的一刻,他們都同時聽到了槍聲:很啞很鈍的兩聲;接着又是一聲。

     “媽呀!媽媽呀!”甯缬尖叫了一聲。

     他們快速地迎着槍響的地方跑去了……許予明垂着頭從一棵黑松下走出,雙手顫抖。

    他臉色蒼白,見了甯缬狠狠一跺腳:“他打黑槍,打了我兩槍,我隻還了他一槍!老天作證……” 一片白頂早熟禾上面躺着“老雕”。

    他的軍帽脫落在一邊,手中的槍微微松了;像睡着了一般,他閉着眼睛,黑黑的眼睫毛齊齊地豎起;隻有很少的血從腦側流出,染紅了巴掌大的一塊沙土。

     甯缬掩着嘴巴跪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