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雙蛇結

關燈
呢?那就很可觀了。

    ”藍玉扳着手指。

     他一出門曲就把門闩上。

    藍玉聽到了闩門聲,回頭說:“不必插門,這裡非常安全。

    ” 他仍然要插門。

    他在屋裡急促地走來走去,嘴裡咕咕哝哝,一會兒就摸出藏在衣服夾層的那個紙片,寫上幾筆。

    這樣寫寫停停多半天他才明白過來:他在給淳于雲嘉(也可能是兒子)寫一封長信。

     怎麼說呢,在你面前我有時就像,嗯,像一個髒孩子。

    當然忘不掉往昔的一切。

    沒有回憶就沒有生命。

    總結下來,我仍然認為自己這輩子過得很好——何止“很好”,簡直是天底下最幸運的一個人了。

    我相信平衡的學說和原理。

    每個人都必然走向自己的宿命,這真是迫不得已。

    我所獲甚多,終于天怨人嫉。

    我也有過不義之舉,為此痛疚難忍。

    于是後來就不得不忍受剝奪,忍受一次又一次的失去。

    與此同時,我也在偷偷聚斂财富呢。

    我仍在暗暗獲取,這就是對你的思念。

    你是天地之氣凝成的精靈,是你把青春、把健康之汁加入我的血脈,在我行将枯槁的軀體上晝夜不息地奔流。

    我得到了哺育和飼喂,你對我恩澤無邊!午夜裡擁有,清晨裡擁有,我趴在尖利利的碎石之上,就像挨近了你的熱軀,不覺得疼痛,隻感到了烘烤的幸福。

    誰能将我的幸福掠奪?任何盤剝、踐踏甚至是宰割,都不能将我奈何。

    也許我來日無多,可是剩下的時光裡我将一直微笑…… 外面又是腳步聲,他趕緊把紙片掖在胸口那兒。

    腳步聲漸遠,他又伏在了桌旁…… 3 紅雙子剛來農場時像那些監管人員一樣,穿了黃衣服,紮了腰帶。

    可後來她竟然換上了一套花衣服,這使好多人把目光轉了過去。

    這裡女性罕見,她在衆多的目光下移動,嘴角挂着冷笑。

    她很少到工地上去。

    她的具體工作、在此肩負的責任,令很多人迷惘。

    她的辦公室也在草庵,那兒有一個小窗戶,她常常站在窗前往外觀望。

    所有的人身上都印過她的目光。

    她的記憶力很好,很快透過這扇窗戶認識了所有的人。

    可是工地上來來往往的犯人卻不熟悉她,不熟悉這個剛來的女人。

    她的發型變了,打扮也變了,這就使工地上的老熟人常常認不出她。

    她現在的改變如此之大,以至于前不久人們眼裡的那個鐵女人了無蹤影。

    偶爾從他們眼底走過的是這樣一個女人:瘦削、嚴厲、沉默,而且心事重重。

     她在農場與老戰友藍玉會合了。

    兩人見面時相視一笑。

    藍玉說:“歡迎領導來指導工作。

    ” 紅雙子說:“希望能好好配合你的工作。

    ” “領導盡管吩咐。

    ” 紅雙子說:“你少跟我來這一套,有話明說。

    我們在這兒各有自己的事兒,各有自己的需要。

    你幹你的,但不要妨礙我。

    ” 藍玉當時一顆心噗噗跳,趕忙說:“我,我将盡一切力量幫助你——不,我服從你……” 路吟很快被監工的叫走,安排了新的工作。

    他被指派一個人築路:将所有通向工地的小路拓寬,然後再鋪上石子,撒上土,用一個石砘子壓實。

    工作量是夠大的了,但好就好在隻讓他一個人做這個事,做多做少都随便。

    更令他欣喜的是,這兒沒有監工。

    路吟心裡納悶,不過仍然幹得起勁。

    他覺得這個活兒倒合心意,他可以一邊做活一邊想些心事。

    而在工地上,在那種喧嚣危險之地,他總要四處留神,而且各種各樣的吵鬧聲一天到晚弄得人昏脹脹的。

    與所有農場犯人不同的是,他覺得自己沒有任何抱怨的情緒——隻要能夠忍受,他就會忍受下來。

    他覺得這完全是自己的一種選擇。

    因為很早以前紅雙子就對“背叛者”有言在先。

    “是的,我承認自己是一個背叛者。

    既然我選擇了背叛,那麼我就應該接受懲罰。

    ”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心中的第一号敵人決不是紅雙子,也不是藍玉,而是那個瘦小的、佝偻的、時不時就要呻吟的曲。

    看着他被吆來喝去、匍匐在石頭上的樣子,路吟多少感到了一點快意。

    但這種情緒後來就消失了。

    緊接而來的是一種更深的關切、同情和愛撫。

    路吟是那麼愛淳于雲嘉,這一點他比那個老人有過之而無不及。

    既然他們所愛相同,既然那個老人被自己的至愛視為親人,那麼我為什麼要怨恨他呢?他是一個老人,更是我的導師,是與我一生為之迷戀的人血肉相連的人。

    我可能一輩子都沒有機會去接近那個女人了,于是神靈就派我來照料她的另一半……當然,這真是不幸到了極點、糟糕到了極點。

    可是沒有辦法,一切隻能如此,我隻能将這個老人視為至親。

    沒有辦法,我命定了要在這個囚徒的隊伍裡有一個親人。

    奇怪的是長此以往,我們真的越來越像是有血緣關系似的,像父與子。

    我們互相牽挂,悉心照料,彼此關切到不能再細微的地步。

     我多麼渴望,多麼思念,我隻想為那個遠方的人一死。

    可是這裡的一個老人卻為那個人而頑強地活着。

    一個沒有經曆過這種人生的人永遠也不會理解,不會懂得這兒的思念與欲望、友誼與憐憫、韌性與恒心;也不會知道躍躍欲試的念頭和可憐巴巴的乞求——這一切之間的奇妙聯系。

    無論曲在與不在,我都是淳于雲嘉永久的守護者。

    我在心裡守護她,追逐她,照料她,永遠永遠,直到死亡。

    我已經為她背叛了一次——一個人既然選擇了背叛的自由,就會選擇死亡的自由。

    真是這樣,背叛與死亡在我這兒幾乎是同等分量。

     一塊大石的下半部深埋土裡,他搬了兩下沒有搬動,就起身到旁邊去取鎬頭。

    他走了幾步,一邊走一邊喃喃。

    可是有一個人擋住了他的去路。

    他馬上聞到了淡淡的脂粉香味。

    擡起頭,首先看到的是花布衫。

    一股熱血湧到了喉頭那兒。

    他睜大眼睛去看她的臉,“啊”了一聲。

    盡管已經好久沒有見面,盡管她已經改變了這麼多,可是那一對吊眼,那股奇怪的神氣,隻輕輕一瞥就像被電擊了一樣。

    對方在笑,笑眯了眼睛。

    路吟知道紅雙子多年來還是第一次塗抹脂粉。

    他下巴顫抖,後來索性閉上眼睛。

     她往前走了一步。

    他趕忙往後退。

    他蹲下來。

     “你以為我趕來這兒是為了懲罰你吧?” 路吟沒有回答。

     她哼哼笑:“你錯了,我不過是嗅着你的氣味追蹤過來,就像追蹤一個逃犯一樣。

    我在追蹤我的‘小丈夫’。

    我們之間的事情是一個家庭内部的事情。

    你可能會說,我們并沒有結婚。

    是的,那隻是形式上的事兒,事實上我們早就彼此擁有了——當然我不是指肉體。

    ” 路吟站起來跑開了幾步。

     “站住!”紅雙子喊。

     他隻得站住。

    她走過去,轉到他的對面:“小丈夫,睜開眼看着我,讓我看看你瘦了沒有。

    ” 路吟擡起頭,目光落在對方臉上。

    他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