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羚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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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

     他卻一點笑意沒有,“現在我才發現,我們都被騙了……” 我擡頭揶揄一句:“你發現得并不算早。

    ” “但我一旦發現就很……痛苦。

    我覺得那一段青春,再也不能返回的青春,被白白浪費了。

    我要控訴,我将告訴所有人,我的那段坎坷曆史!” 我有點兒驚訝:“老羚羊,你不就在下面勞動了幾年嗎?” “是啊,勞動!冬天我們改造荒灘,挖十幾米深的土,把下面的土層翻上來。

    還有燒荒、砍柴,睡地鋪……” “當地人不也是這樣幹嗎?” “是啊,可是我們這些城裡人誰見過這些。

    我們當時都有一顆火紅的心,要建設新農村,學習貧下中農的……” “學到了嗎?” 他不再理我的話茬,繼續下去:“反正我是太天真了。

    我們太激動,情緒高昂得很,過節都不回城。

    那時穿着舊軍裝,身上背一個搪瓷缸,紮一條白手巾,就這樣到田裡做活。

    後來,第一批回城的人有我,我卻拒絕了。

    反正那時我一心想的就是在這個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那時候真想改變整個世界,灑盡一腔熱血。

    我現在痛恨的,就是那個時代的幼稚和狂妄,我為丢失的那段青春而……痛苦。

    我現在正給這種殘酷的生活來一個回顧,一個總結,還有最深刻的抨擊……” 可惜關于這一段曆史的抨擊早已經汗牛充棟了……我問起分手的這段時間他都在幹些什麼?因為我知道他身體不好,已經脫離工作崗位,大緻算是病休,隻拿很少一點工資,可見日子不會富裕。

     他老婆聽到了,這時跨進裡屋:“他什麼也不能幹,病歪歪的,一天到晚就是唉聲歎氣。

    他在想事兒,老跟我講那幫人下鄉時幹了些什麼,怎樣唱歌,幹活,中午吃窩窩,再不就會餐一頓,村裡殺一口豬……他想得又苦又累,天天想。

    天哪,書還沒有寫就苦成了這樣……” 看着他那因痛苦而變得格外衰老和醜陋的面孔,我真有點心涼。

    我發現他的所有痛苦都是依照世俗的要求适時而至的。

    類似的痛苦有人已經在電視和報刊上表達過一千次了。

    總之在他這兒仍然有吐不盡的委屈。

    我從他的痛苦當中聽不到一點點真正屬于個人的東西。

    我不願就這個問題與他讨論下去。

     他還在歎息:“那時候我多麼年輕。

    我年輕的時候長得比現在好多了,村裡的姑娘常送我一點兒什麼小東西……” 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既然這樣,你還有什麼可抱怨的?” 他擡起眼睛,像受了驚似的瞪我。

     我又問:“一個從小在城裡長大的年輕人,到農村去幹上幾年,他的損失到底在哪兒?要這麼撒了潑地控訴、一波接一波地控訴?” “你難道在——在贊揚那個運動?”他擡起彎彎的食指,點着我的胸口。

     我沒有回答。

    我講不清,隻是覺得,我厭惡一切适時而至的痛苦。

    如果一個人的痛苦也總要合乎時宜,那麼這種痛苦就一錢不值。

    我想在這個“思想者”面前聽到一點新鮮的東西,可惜沒有。

    倒有一股臭皮子的氣味,這使我深深厭惡。

    當然,我不想也不會跑到另一個極端裡去。

    但我現在面對的是一個非常具體的“老知青”。

    我想問的是:從那時到現在——從農村裡回來到現在,你到底又幹出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業?就我了解的而言,你什麼也沒幹,除了回城安窩、找老婆、參加工作,再就是滿腹牢騷。

    你靠罵自己的過去過日子,除此而外就什麼都沒有了。

    相反,我覺得面前這個人所經曆的最輝煌的時期,倒是他葆有那種純真和熱情、今天又為他所猛烈攻擊和控訴的那些日子。

    他這一套唬别人行,唬我就未免太過分了。

    在一些人的回憶中,那一段熱騰騰的生活突然就變成了地獄般的折磨。

    果真如此,那些沒有任何希望離開土地的人就算是打進了十八層地獄……“知青”撒在土地上的每一個角落,他們的故事說也說不完,悲凄的故事,幸運的故事,慘不忍睹和僥幸的王子,這一切都摻和在了一起。

    讓我感到悲憤的是,我面前的這個人對于那段不能泯滅的回憶,對于那片土地,竟然沒有了一點點感激。

    農村就算他的後媽吧,他也不該這麼詛咒吧。

     真的,也許上山下鄉運動是一個了不起的動議——恰恰由于這個動議太“偉大”了,也就足以把人逼瘋。

    眼前的朋友不知怎麼讓我想到了小鹿的女友小阿苔——這個小家夥那一段日子竟然幫助自己的爺爺搞起了*,爾後又想根據這些材料搞一點什麼“紀實文學”。

    我一開始不知道小阿苔的爺爺是誰,看了看才知道,他原來就是這個城市裡頂有名的一個當權者。

     這個人在那些年裡可算是臭名遠揚了。

    一個胖子,秃頂,肚子很大,外号“老瓜子”。

    他在六十年代初曾經借工作之便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