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羚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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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這是一個奇怪的人,嗜讀而多思,個子很高,脖子很長,戴着一副黑色圓框眼鏡。

    人們從來隻喊他的外号,不叫名字,都說“老羚羊”怎麼怎麼。

     “老羚羊!” 我後來不得不站在院子當心大喊了一聲。

    一個面色蠟黃、瘦幹幹的女人出來了。

    她四十多歲,包了頭巾,先是怔怔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叫了一聲就把頭巾抹下來。

    我這才認出是老羚羊的老婆。

     “哎呀,是你呀!”她叫着,又回身喊,“老羚羊,快,你看看誰來了!” 裡面是我熟悉的懶洋洋的唉聲歎氣。

     我随着她進屋。

    原來老羚羊躺在小屋靠北窗的一張床上,床的四周都是書籍。

    他卧在那兒,這時探起身,想努力坐起。

    女人趕忙去幫他。

    他扶扶眼鏡,看清了是我,立刻“噢”了一聲,算是發出了歡迎。

     我發現他更瘦了,顴骨高聳,老得令人難以置信。

    我還注意到,他眉頭之間的那道豎紋已經深達半公分。

     女人在旁邊對他說:“你看,你看看,你想不到吧!” 老羚羊扶着窗框站起,咳着,伸出一根枯指點了我一下,示意我坐在旁邊的一個破沙發上。

    小屋子太陰了,人住在這樣的地方當然不會舒服。

    我記得過去好像沒有這麼陰暗。

     我們幾乎沒怎麼寒暄就直接詢問起來。

    我告訴他這一段在城裡沒有别的事情,正好出來走一走;當然了,主要還是想回來看看老朋友,特别是要到過去的地方處理一下善後事宜。

    老羚羊咳着。

    他說他一直在做這樣一件事:寫一本了不起的書,“咱用它,咱……要整整總結一代人的呀!”他張大的嘴巴空蕩蕩的。

     “寫了多少?” 老婆在一旁撇着嘴:“你聽他講,他是光說不動手……” 老羚羊緩緩搖頭:“我想的問題很大、很遠,當然,痛苦……它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我必須完全想好再做。

    ” 老婆在旁邊抹了一下嘴,然後轉身去弄菜了。

    老羚羊一邊談話一邊把旁邊的那些書推了推,随手抽了一本翻兩下,又放下。

    這個人善古詩,還會寫一點雜文,文筆非常老到,隻是不夠流暢。

    分手這麼多年,我發現他仍然處在過去那種生活節奏和狀态中。

    可他的臉色實在太難看了,這似乎不大妙。

    眼前的這個人不用說很有教養,可惜就是病得太厲害了。

    我想喘息一下,談一點輕松的話題,可是他不願饒我,上來就是一頓感慨,緊接着拉出一副讨論大問題的架勢。

    他弓着腰坐在那兒,硬硬地挺着脖頸。

    他那麼衰老,又那麼得意洋洋,望着我,那模樣好像已經活過了七八百年,成了一個千年龜。

     我又一次把話題引向輕松的地方。

    我想起了這座城市裡曾經活躍着幾個寫東西的人,他們當中還有一兩個在我們雜志發過東西。

    我打聽他們,他卻不願正面回答,一手撐着下巴,說: “不要以為一個人一旦走入了詩人的角色,就會成為永恒。

    ” 我不太明白,但還是點點頭。

     他又說:“生與死,都是一個短暫的生理現象。

    ” 我仍舊點點頭。

     他站起來:“到處都可以見到走向了反面的詩人!你知道詩情很容易退化……” 最後一句我聽明白了,在心裡承認他說得很對。

    可是我發現他站起來的模樣很讓人擔心。

    腰弓得那麼厲害,背更弓,隻有頭是倔犟的,用力挺住。

    我四下看了看,發現他的屋子裡除了一些書、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之外,竟然沒有一件家用電器,也沒有電視機。

     “你不看電視節目嗎?” “我從不看那些粗俗之物。

    我隻讀一些很嚴謹的東西。

    ” 我點點頭。

    看來每一個角落、每一個時代,都會有一些很有個性的人,這也許才是我們不必悲觀的理由。

    出于真實的感動,我想對這個倒黴的家夥贊揚幾句。

     他卻把手一擺打斷了我的話:“你來了我很高興,從心裡高興!”他擺手的姿勢和弓腰的樣子,特别是我剛剛注意到他蓄着的兩撇胡子,讓我想起了一個可愛的、了不起的人。

    我想起了某位老哲人的形象……無論我怎樣把話題往别的地方扯,他還是極力地省略兩個老熟人見面時的那些過程,快當而直接地進入了重要的實際性問題——他說目前正在思考“知青方面”的問題,并将對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來一個全面的總結和評價: “我讀了很多書,我在思考。

    以我個人的親身經曆為例,想探讨一些别人從來沒有達到的一些深度、一些問題。

    ” 我期待着聽下去。

     “老甯,你知道我的曆史。

    我在上山下鄉的那個熱潮裡,熱情是多麼高漲,唱着戰鬥歌曲,第一個報名走到廣闊天地。

    我在那兒和貧下中農同吃同住,交了很多朋友。

    你知道隻差一點我就在那兒真的紮根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看了看門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