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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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碴的老編輯落了一個不輕不重的處分。

     我來到以後,小打字員重提這段往事,淚眼汪汪對我說:“老甯,你知道,這也怨不得他的……” “是的,怨不得他。

    ” 當時我盯着這張稍微有些歪的小嘴巴想:這怎麼能怨他呢?都怨你長得太别緻、太吸引人了,馬光背後就說過:她的小嘴巴多好啊,雖然長得歪歪扭扭,但一點也不妨礙親吻……當然,我的這個不夠莊重的想法隻是一閃而過。

    但是說心裡話,我實在是覺得那個老編輯為此而遭受處分有點冤枉,都什麼時代了啊!而且他真的是一個好人,對事業忠心耿耿,如饑似渴地鑽研業務。

    他是我們整個編輯部裡最讨人喜歡的“老小孩兒”。

    就因為熱愛藝術,就因為葆有一份純潔和熱情,才有可能不加掩飾、忘乎一切地傾吐心中的愛戀。

    他暫時忘記了怎樣從世俗的角度去看待一些問題、去判斷一些事物,過于沉溺其中,結果也就疏忽大意了,做出了如此“可笑”的事情。

    好在我們的小打字員天真無邪,她倒完全可以理解領導所不能理解的一些事物。

    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吧。

     當時小姑娘向我訴說時,突然哭了起來。

    這樣她的嘴巴歪得更厲害了,露出了一排又白又小的牙齒。

    那一刻我覺得她真像一隻小兔子。

    她哭着,越哭越厲害,最後竟伏到了我的肩膀上。

    由于當時絲毫沒有準備及其他,我沒有來得及馬上把肩膀挪開,就那樣讓她倚了大約有三四秒鐘。

    可就在這可惡的幾秒鐘裡,不巧偏偏就被馬光撞到了!他一推門,先是一怔,然後立刻朝我做個鬼臉,裝出一副心照不宣和大大咧咧的樣子,一抽身走開了。

     第二天馬光對我說:“真好,是吧?” “你是什麼意思?你想到了哪裡?” 我不願解釋,不過心裡清清楚楚,問心無愧。

    我想這事兒他最終還是會搞明白的。

    果然,主編并沒有找我談什麼,而且事情很快就過去了。

     那個老編輯快到了退休的年齡,他将帶着一絲失落和不甘,還有顯而易見的羞愧離開。

    一次我們在一起時,不知為什麼他主動談到了這一事件。

    我盡量給予寬慰。

    他握緊我的手: “老甯,你知道,明人不做暗事,我當時并不怕這些信落到别人手裡,不過實實在在講,它隻該由一個人來看,我是說,她該自己看呢,打印出來,這算什麼……” 我無言以對。

     “我并不指望她能給我回信,也不以為她會愛上我,這已經不是我這樣的老人所能夠追求的事情了……” 我忍不住問了一句:“那你為什麼還要給她寫那麼多呢?” 老人紅着臉:“我忍不住啊!我喜歡她啊!”說着淚水順着深深的皺紋滾落下來。

     “你不怕老伴知道嗎?” “我不怕。

    我跟老伴說過這事兒。

    ” 這倒使我吃了一驚:“是嗎?她不跟你吵嗎?” “她知道我有這個老毛病,但我不壞。

    她說真想找個人把我閹了……” 我笑出了眼淚。

     分手時老編輯又告訴:他心裡不光喜歡那個歪嘴打字員,還喜歡——甚至是更喜歡咱們後來的頭兒——婁萌!說到這兒他搓搓手,又拍打膝蓋:“可我總不能給婁萌寫信吧!那可不一樣——一個人哪能愛自己的領導呢?” 4 與老編輯談話的那一天心裡很不平靜。

    我想了許多。

    是啊,世上就是有這麼一種人,他們常常被唾棄,被斥責,僅僅是因為他們更容易裸露自己的情感。

    他們是怎樣的人哪,永遠年輕,永遠不會衰老,永遠像一個兒童那樣天真爛漫,熱愛無邊。

    實際上他們什麼罪過也沒有。

    他們不過是不善于隐藏自己而已。

     我由此又想到了婁萌。

    她稍微懂得一點隐藏,因而沒有招緻多少非議;可是她的火熱和浪漫在她的周邊、她日常生活的這個雜志社裡已是飽滿流溢起來。

    但我們所有人并沒有因此而厭煩,相反卻對其有一種說不出的愛護和疼憐之情。

     可憐的老編輯不知扶持了多少人,一個地地道道的老好人,與方格稿紙打了一輩子交道,伴着紅墨水和鉛印清樣兒走完一年又一年,直到皺紋密布。

    可他最後就這樣不太磊落、不太光彩地結束了自己的工作,回家去了。

    我心裡非常難過。

     有一天我遇到了那個石猴似的原領導——他現在已是雜志社的顧問,不知怎麼又談到了當年的那個“老少戀事件”,一提到老編輯,他仍舊憤憤然:“我們什麼人都能要,就是這樣的人不能要!”我見他的口氣很硬,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我将來的麻煩隻能出在一個人身上,這就是多嘴多舌的馬光。

    這家夥可能是我的克星也說不定。

    來雜志社工作不久,我在洗澡時就見過這個三十多歲的小夥子,這家夥全身多毛。

    當時他讓我吃了一驚,我差一點說他是一隻動物。

    我倒吸一口涼氣,心想怪不得這家夥精力過剩,賊大膽,沒有什麼不敢做也沒有什麼不敢說的。

    實際上他遠比那個老編輯走得更遠,在那類荒唐事情上無拘無束。

    可怪就怪在他反而沒事。

     我從内心裡憐惜婁萌。

    可我不知該說什麼,不知該怎樣坦然面對她的眼睛。

    她從不提那天的事情,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

    大約過了半年之後,她就交給了我和紀及那個任務:為霍老寫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