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驚變

關燈
1 這是一個可怕的初秋,這個季節對于我和凱平一定會格外深刻地被記憶。

    我又去了一次東部平原,在進入最後掙紮的那片田園旁邊待着,就因為聽不下陣陣呻吟,最後還是歸來。

    我有點落魄,比失敗者還要多一層狼狽。

    我與凱平相似,都面臨着重新選擇,都需要再次出發。

     橡樹路同樣是我的竭力回避之地。

    在那個有着一棵大橡樹的院落裡,以前我會滿心歡欣地和嶽母一起,蹲在地上尋找跌落的橡實——它們還沒有成熟就被陣風吹落了,連同一個毛茸茸的假種皮一塊兒藏在草叢裡。

    内弟小鹿有時也和我們一起找橡實,這個總是歡天喜地的小夥子不太像這個橡樹之家走出來的人。

    他在少年體工隊裡打排球,偶爾領來幾個吵吵嚷嚷的少男少女。

    可是這個秋天一陣陣北風刮過,我連是否跌落了橡實都不知道。

    嶽父肯定與雜志社的婁萌女士打過招呼,她竟破例應允我重回原單位去。

    這是一件多麼大的美事,梅子知道了首先激動起來,說看吧,還是父親啊!我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她似乎沒有想過,在東部平原上,在那片即将失去的田園上,我有多少流散的朋友——他們在寒風裡沒着沒落浪迹的日子裡,我能夠躲到城裡這間熱烘烘的小窩裡嗎?别說是一個人,就是一條懂事的狗都會不安,它将一蹿而起,奔向那片曠野…… 我真的像一條狗那樣在街頭蹿着。

    我無法停息,無法在一個地方稍稍安歇。

    小鹿有一天真的捧來了一些剝得光溜溜的橡實,卻發現我如此地無心無緒。

    心無皺褶的少年瞪着那雙清澈的大眼,頑皮地伸着舌頭,轉了幾圈就走了。

    我搖搖晃晃一直走上街頭,似乎想也沒想就登上了某路公交車,一直向着城市邊緣駛去。

     這座久違的鬧市孤屋啊,仍然住着一位滿懷熱望的青年,隐下了一個急欲展翅的飛行員嗎?小屋靜靜的,一些落葉在院牆處打旋。

    門沒有關,敲幾下,沒有回應。

    當我推門進入時才發現:主人正充滿警覺地站在院門一側,雙目炯炯盯着來人。

    當他看出來人是我,嘴角抖了一下,緊緊攥住了我的手臂。

    我的到來顯然出乎他的預料。

     這個家夥嘗過了孤獨的滋味。

    他這樣的年齡完全不适合這樣的生活。

    還有就是,不久前他還是一隻翺翔藍天的雄鷹啊。

    我發現屋内有一本本夾了紙條的書,到處是散落的煙蒂。

    一望而知,這兒是沉迷的閱讀,是無人光顧的單身生活。

    他看着我,好像在問:去了哪裡?這麼久?我想從他疲倦的眉宇間看到一點令人振奮的東西,沒有。

    我一路上還想:如果這個孤屋換了主人,我一點都不會驚訝。

    但是沒有,這兒一切如舊——像已經存在了一百年那樣陳舊,毫無生氣。

     這種等待有點可怕,讓任何人都無法消受。

    我想問:老夥計,我們分開的這段時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你怎麼還羁留在這裡? 他沒有多少話,好像再也不願抖摟心事,隻忙着為我煮茶:他開始嘗試一種老茶,用一個軍用小鋁鍋煎了很久,直煎得顔色發黑。

    我們一人一大杯。

    初飲有一種舊衣服的味道,慢慢香氣出來了,直抵心底。

    “啊,真濃!”他終于歎出一聲,砰一聲放下杯子。

     我揩了揩額上細小的汗珠,直通通地問了句:“絆住了?” “不知道。

    ” 很怪的回答。

    我看着他,發現這眉毛間多了一道深深的豎紋,它成為一個嶄新的标記。

    “你會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又抓起煙來——這時我才看到他的幾片指甲是黃的。

    他吸着,使勁眯着眼,“就快有消息了,我是說,戰鬥就要打響了……” 他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所以不像是一句玩笑。

    可這讓我一點都摸不着頭腦。

     “我給她打過幾個電話,沒有見面——不管你信不信,我們從那以後一次都沒見……我知道她的處境艱難起來,實在放心不下,就打了電話。

    她要接我的電話很難,因為她的房間沒有電話——我要往三樓打,這得算好她去那兒整資料、他又不在才行。

    我打了幾個,總碰不上。

    有一次我父親接到了,喂喂幾聲,我就把電話挂了。

    他會想到是我,随他去吧。

    配樓裡隻有一個電話,那是在田連連房間裡——什麼都不能讓他知道,他是父親的忠實仆人,死心塌地的那種。

    不知費了多少周折,總算讓她接了一個。

    她在那邊怕極了,其實我父親在二樓根本聽不到……我問什麼她都答不完整,戰戰兢兢說要到這兒來……結果我差不多等白了頭發,還是沒見人影。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段日子真難挨,我得找點事情做才好。

    戰友給我聯系的一家公司也回話了,可我已經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