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莊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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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莊家的灰色樓房一片沉寂,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蒙受了不幸。

    悲哀的氣氛籠罩着四周。

     我來到時,莊明正在二樓的房間,老伴在樓上陪他。

    出來迎接我的是李咪。

    我一見就發現她的眼睛稍微有點浮腫。

    她穿了黑色的裙子,不知怎麼,這件黑衣服使我想到了喪服。

     她把我讓到客廳裡,為我端來水果。

    真不知該怎樣開始這場談話。

    呷着茶,我想最好還是先聽她講。

    可她一直不做聲。

    我聽到了抽泣,擡起頭,看到那對曾經讓鬥眼小煥大呼小叫的眼睛水汪汪的。

    淚水終于盛不下,順着臉頰嘩嘩流下…… “甯哥,你看莊周多麼狠心哪!” “他走前沒有說什麼嗎?” “沒有,”她的淚水止住了,“隻是夜裡睡不好,這已經好久了。

    老做噩夢,夢裡有一個大頭老妖追他,他吓得大喊大叫……” 我知道這是老城堡裡的傳說,這個橡樹路的巨型老妖又在他的腦海裡複活了。

    我歎了一口氣,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 莊明從樓上下來,一邊摘眼鏡一邊看我,目光充滿了憐憫。

    我對這目光感到費解,嘴唇活動一下,但沒說出什麼。

    我見了他總是有點緊張。

    還是他先問了一句:“你嶽父好嗎?” 我點點頭。

    顯然這句話與我與他都毫無關系。

    我發現這個幹瘦的、因下颌骨太長而顯得特别堅忍的老人,面色如此蒼白。

    他的胡子差不多全白了,胡碴也很長。

    這是一張讓人看一眼就灰心喪氣的臉,不知怎麼讓我想起以前見過的一個晚期癌症病人的臉……我告訴他:嶽父一天到晚都在練書法,真的大大長進了;偶爾也作詩——我這樣說,好像在建議莊明也試着做同樣的事情。

     莊明的神色沒有一點變化——不,臉上那幾處交成十字的皺紋在抖,顯然有些激動。

    眉毛也在動。

    這眉毛花白,很長。

    人的眉毛需要花上一輩子的時間才能長這麼長。

    長眉下的眼睛,眼珠已經變成了淡灰色,那是一對正在脫離官場和權力的眼睛:不甘,卻仍然是一雙半隐半顯的、富有洞察力的眼睛;特别是當它注視下一代的時候,就尤其如此。

    他的嘴唇向外翻得很厲害,這讓我想起以前見過的一位名不副實的大詩人。

    那個大詩人曾經作過很雄壯的歌,整個人卻衰老、蒼白、無力,不過個子比眼前的莊明矮多了;那個人走起路來一搖一晃——極度放松和得意的人才有這樣的步态。

    莊明嘴唇翻得厲害,卻沒有血色。

    我還記得那個大詩人的目光:真的像蜥蜴,所以可愛而神秘。

    有一次我在一個會上見過他,老詩人瘦嶙嶙的手握住了我的手,猝不及防地一握,差點讓我叫起來。

    我暗暗吃驚這樣一位老人竟然還有那麼大的手勁兒。

    我想隻要成了個人物就會有極不平凡的一面,它平時隐藏着,說不定在哪個瞬間就會突然爆發出來,讓人驚訝不已。

     莊明的小眼鏡玲珑可愛,有潔白的鏡框,金絲腿。

    他把它放到了茶幾上,灰白的雙眼掃了一下李咪。

    兒媳揉了一下眼,無聲地走開。

     屋子裡隻剩下我們兩人了。

    他為我倒茶,我剛站起,他枯瘦的手就往下壓了壓。

    我聽到了微弱的呼吸,這使我想到一個不肖之子對長輩健康的威脅。

    我想安慰幾句,可一擡眼又變得無言。

    我來到這裡大概更多的是傾聽和接受詢問。

    莊明說話了,艱澀的聲音極其低沉。

    我記起了他在任時,我曾經有幸聽過他的一次報告。

    那時我跟莊周早就熟了,而且已經交往了一段時間。

    說起來沒人相信,直到那時我還沒有與他的父親、那個有名的“教父”搭過一言,似乎也沒聽他在公開場合講過話。

    那天他坐在台上,死氣沉沉,有氣無力地坐在那兒,眼睛似睜非睜,不知是藐視還是膽怯地看着整個大禮堂的聽衆。

    他講話了,聲音小得不能再小,經過擴音器的放大也不過能夠勉強聽清。

    這就迫使滿場的聽衆都把呼吸放得又輕又細,以便捕捉講話人的意思。

    他這樣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不知怎麼反而讓人感到一種不易更動的力量,使人感到正在接受一種絕對的命令——伴随這命令的是一種極大的威嚴。

    這時候再擡頭看台上那個懶懶散散的瘦削老人,其氣勢正不動聲色地籠罩了整個大廳。

    這就是我記憶中的那個人,一個以逸待勞、以弱制強的老人。

    這種老人一般都懂得很多奧妙和門徑,已經松弛得有點超凡脫俗。

    那一次我不知怎麼腦海裡突然閃過了一個很荒誕的問題:他什麼時候才能離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