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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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鞋,或者拎在手中,或者仍穿着腳上的一隻,怪滑稽的。

    沒遭到這個“損失”的,就瞧着他們的笑話,揶揄着他們大尋開心。

     我光着雙腳回到了地質博物館,為自己“損失”了一雙半新的“解放”鞋悶悶不樂。

    更是發愁,因為我要去四川看望我的父親。

    父親很久沒往家中寫信了。

    我要親眼看到他現在的“下場”怎樣。

    倘他在受折磨,我決心留在他身邊,陪伴他,給他些慰藉。

    總不能光着腳出現在父親面前,使父親見了我傷心啊! 正愁得沒法兒,一個上海的紅衛兵,湊過來與我商議,要拿一雙新布鞋,換我搶到手那塊礦石。

     那是很好的紀念品。

    但換一雙新布鞋還是很合算的。

    遺憾的是他那雙布鞋我穿着太大。

    我遺憾了半天,他也遺憾了半天。

     傍晚,聽人說,首都體育場(或者是另一個體育場,記不清了)擺滿了鞋,在被檢閱中失掉了鞋的可以去認領。

     吃過晚飯,光着雙腳去了體育場。

    偌大的足球場地上,一圈一圈擺了幾十圈鞋,起碼兩三千隻。

    還真有不少紅衛兵去認領。

     天色以暗,我從最外圈繞到最裡圈,沒尋找到我那雙鞋。

    那是“解放”鞋的時代,兩三千隻中,半數是“解放”鞋。

    而且,我的鞋,絕不可能成雙成對地擺在一起,哪裡辯認得出來呢? 一個毛主席的“小老鄉”對我說:“尋麼子麼,哪雙‘孩’合腳,穿去就是了喲!天下紅衛兵一家子嘛,你穿我麼我穿他!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來的麼,莫啥子關系喲!” 受他啟發,一隻隻往腳上穿,試了二十來隻,終于兩腳都選到了大小般配的,同樣的“解放”鞋,很新。

    舊鞋換新鞋,占了便宜,不敢逗留,怕被後來者一眼認出,忙不疊地就離開。

     乘錯了車,又到了天安門廣場。

    檢閱早已完畢,仍有不少人,在紅牆下幹着什麼。

    走近方知,都在用手掌或手指抹紅牆上的紅粉。

    抹了,再往筆記本上按下一個個指印或掌印。

    不消問,那也是一種留取紀念的方式。

    紅牆人手夠得到以下的地方,被抹得左一道右一道露出底色,難看極了。

     我也擠上去抹。

    抹了一手紅粉,才想起身上跟本未帶筆記本。

    覺得沒趣,又無處洗手,更無手絹(十七歲的我還不懂随身帶手絹是一種文明的教養),從地上撿起團肮髒的紙擦擦了事。

     又見一群人忽地圍攏起來。

    不免又好奇。

    又擠進人牆看究竟。

    原來被圍攏的是兩位蒙古少女。

    圍攏他們的人認定她們是“草原英雄小姐妹”——兩位為救集體的羊群而與暴風雪博鬥了一天一夜的小英雄。

    紛紛将筆記本和手絹塞給她們,讓她們用蒙文簽名留念。

    她們不懂漢話,也不會說漢話,卻明白人們的意思,認認真真地用蒙文簽名,滿足大家的心願。

     人們中有一個大煞風景地說:“她們不是‘草原小姐妹’,我從《人民畫報》上見過‘草原英雄小姐妹’的照片,長得跟她倆完全不一樣!” 這話引起了衆怒。

    大家認為她們就是“草原小姐妹”,他卻道不是!掃大家的興!真是罪該萬死! “是!當定是!” “你胡說!” “你别有用心!” “你是真紅衛兵還是冒牌的紅衛兵!” 衆怒之下,他明智地灰溜溜地趕緊離開了。

     誰破壞了群衆的某種情緒,誰就成了群衆的敵人。

    即使明知群衆在自欺欺人,也千萬不要點破。

    點破了,沒有好下場。

    當年的廣大革命群衆更多的時候是不但甘于而且樂于自欺欺人。

    因為自欺欺人的辦法可使沒意義沒意義的某些事變得有意義有意義。

    當年的廣大革命群衆善于尋找到各種他們認為有意義有意義的事做。

    比如有些革命群衆認為,凡是毛主席語錄,不論刷寫在牆上的或是印在紙上的,同時都應該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光輝頭像,于是便會組織起來,用硬紙闆镂刻了毛主席的各種頭像,拎了油漆桶,走街串巷,看到哪堵牆有語錄,便“制作”上一個毛主席的頭像。

    還寄聯名公開信與《人民日報》,于是《人民日報》頭版的語錄欄左上角,從此也有了毛主席頭像。

    于是全國各省市地縣的報紙以及各紅衛兵組織的戰報、傳單上,也便都有了毛主席的頭像。

    沒有這一類有意義的事層出不窮,革命群衆就會漸漸感到“文化大革命”沒多大意思了。

     我雖然沒帶筆記本,但又不甘錯過機會,靈機一動,脫了外衣,打手勢讓“草原小姐妹”往我背心上寫字,并指指天安門城樓,舉起雙手跳躍兩次,意思是讓她們寫“毛主席萬歲!” 也不知她們到底明白了我的意思沒有,反正她們點了點頭。

     于是我向她們背過身去。

     感覺她們寫完了,我還有些不放心,問旁邊的人:“給我寫完了麼?” “寫完了!快躲開,該給我寫啦!”那人一把将我推開。

     穿好上衣,懷着得到意外收獲的喜悅,怕再乘錯車,走回了地質博物館。

     臨睡前,脫下背心,光着脊梁,捧着欣賞。

     寫得很大,很清楚。

    蒙文字也好看,曲曲彎彎地象花邊。

     離我近的那個上海紅衛兵又湊過來,問:“誰給你寫的?寫的什麼?” 我炫耀地說:“‘草原小姐妹’寫的!毛主席萬歲!” 他兩眼射出嫉妒的目光,急切的又問:“你在哪兒碰到她們的?讓她們寫她們就肯寫麼?” 我說:“在天安門前,隻要是戴紅衛兵袖标的她們就肯給寫!” “你又到天安門去了?我也去,現在就去!路上買幾條手絹,讓她們全寫上!”他說着,站起來就打算走出去。

     我說:“老弟,别去啦!你以為人家會在天安門那兒等你呀?早走啦!” 他有點不相信:“真的?” 我說:“騙你幹什麼呢?我在天安門那兒走着走着,迎面碰上了她們,我瞧着她們,心想,好象在哪兒見過呀!猛然想起來了,這不是‘草原英雄小姐妹’嗎?就攔住她們,問:‘你倆是龍梅和玉榮吧?’她們回答:‘是呀,你怎麼知道?’我說:‘《人民日報》上登過你倆的照片啊,給我留個紀念吧!’姐姐說:‘行!’妹妹說:‘那你可别聲張,否則人們該圍住我們,都請求我們留紀念啦!’我趕緊撩起衣服,讓她們往我背心上寫字。

    她們一寫完就走了!全北京沒有第二個人會得到這樣的紀念!” 他聽我說完,捧着我的背心,沒夠地欣賞那些曲曲彎彎的蒙文字,愛不釋手。

     我十分得意。

    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編出那麼一番謊話騙他。

     他低聲說:“咱倆商議商議吧!” 我說:“又想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