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情書一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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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裝束入時,嬌小玲珑的少女,向我要求什麼。

    因此神魂不甯,一病兩月。

    病中,我知道是那些情書作祟,想把那些情書用火燒去。

    但燃了幾次火柴,終于不忍下手。

    我因此又向冥冥中禱告,拟将那些情書謄清印刷出來,傳之人間,定名為《情書一束》。

     然而窮漢生涯,時間和精力已經整批的賣掉了。

    兩年來我在一個古廟裡替和尚們守菩薩當書記,每天要在七八點鐘的時間坐在觀音菩薩座下寫蠅頭小楷的《金剛經》。

    晚上總是肩酸腰痛,卧睡不甯。

    心裡也想把那些情書謄清出來,以期無負自己的禱告。

    然而有心無力,徒歎奈何而已。

     今年夏秋苦雨,古廟檐瓦多漏洞,我的竹箱擱在窗下,常為雨點打濕。

    W君說,“把箱子打開來曬曬罷。

    ”我對于W君的好意是感激的。

    然而這竹箱怎能拿出外面去曬太陽呢?我的确存了一個自私的心,以為将來這些藏在竹箱裡的情書發表出去,一定要瞞着旁人,算作自己的創作。

    我的房裡的财産,除了這一口竹箱以外,四壁空空,毫無可以隐藏的地方,所以那些情書也終于鎖住箱裡了。

    秋盡冬來,體弱血衰,不能耐冷。

    忽然想起竹箱裡有一件十年前的老羊皮背心,或者可以禦寒。

    取鑰開箱,才發見擺在上層的那些情書已為雨點濕透,字迹模糊,不可閱讀。

    而老羊皮背心則依然無恙,則未始非不幸中之大幸。

    歎氣數聲,欲哭無淚。

    亦可憐矣! 鳴呼那寶貝似的數十頁情書已經為雨水所蝕,半隐半現矣。

    餘乃立志就記憶和想像所及,一鱗一爪,為之整理就緒,以期青年男女之真實情感,不緻無端湮沒。

    剛拟就冬夜難眠之時,開始執筆,而京津戰起,交通斷絕,百物昂貴,困于油鹽,時焦急而辍筆。

    茬苒兩月,才整理出若幹篇。

    名為《情書一束》,從兩年前舊定之名也。

     餘年青時也曾弄過文學,其實也不過弄弄而已,并不是對于文學,特别喜歡。

    好像是Sten-dhal曾說起,他坐下來寫文章就好像抽雪茄煙;我之弄文學,也正是抽雪茄煙之意,雖然我并不想高攀Stendhal般的文豪。

    做文章也許是我的A Refugefromtheemptinessof Life罷。

    匆匆忙忙的随筆寫成幾篇東西,有的在朋友們辦的報上發表過了,有的寄出去發表,忽然又被編輯先生退回來了,上面還用朱批批了“不用”二字。

    現在也擇了幾篇,發表在《情書一束》裡。

     至于讀《情書一束》的人們,有的讀得痛哭流涕,有的讀得嬉笑怒罵;——有的拿它當小說讀,有的當故事雜感散文讀,有的當情書讀,——放在抽屜裡來常寫情書給愛人時的參考;有的文學家與批評家或者蹙起眉頭來以為這不是文學,這是藝術園裡的一束雜草:都随他去罷。

    一二百年後或者有考證家出,引今據古長篇大論地考證《情書一束》,也許竟能隐約地考出《情書一束》中的許多主人公,如胡适之先生之考證《紅樓夢》焉。

    是書即暫時無人肯買,将來也許竟能風行一時罷。

    然而未來的事,誰有那樣耐心去管它呢?至于餘貧窮人的希望,則在是書之能趕快印出,趕快賣去,趕快多弄得若幹金錢,以舒眼前生活的困難而已。

     一九二五,冬至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