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稱她“伯母”,或者照普通的習慣叫“老太太。

    ” “老太太福體——?膀子近來——?” 這位老太太就得淌水似地報告着膀子疼到一個什麼程度。

    她臉色簡直很高興,越說越起勁:好象她害着這個毛病是值得驕傲的,好象這是她的一種功績。

     “今兒個那個何——何什麼的呀?”她不放心地聽聽外面。

    “以前來過沒有?” 五二子可起了身。

    她踮着腳尖穿過院子,拿出玩“躲貓貓”的姿勢溜到了廳子上。

    她倚着門框,拿手絹的一隻角在嘴裡咬着,一面掄着眼珠子看着遞煙遞茶走來走去的聽差們。

     書房裡傳出了十公公的歎聲,說起話來也哼呀哼的,叫人想到一個病人。

    不過那個姓何的老是痛快地大笑着:跟手就——“唉唉,唉唉!”就是沒看見他,也想象得到他那副笑得喘不過氣來的樣子,說不定還淌着眼淚哩。

     他們在說些什麼嘎,他們? 因為她有點傷風,鼻孔裡呼呶呶的,她就把嘴張了點兒——免得出氣的時候有聲音。

    她臉子歪着,眼珠子斜着。

     爹爹也許在談着太太,象太太跟她談起爹爹一樣。

    他會這麼嘟哝的:“她老人家把五二子慣壞了。

    這孩子聰明倒還聰明,就是這個——脾氣!” 一想到爹爹,她總覺得不服氣。

    他一個人要用那麼多錢!他盡跑到省城裡去做什麼:他就隻想玩! 這些她都知道,太太全都告訴過她。

    她這就偷偷地把肩膀聳了一下。

     “爹爹比大媽媽好,”她對自己說。

    “不過爹爹——怎麼要叫太太不舒服呢?” 五二子從小就給太太愛上了,差不多是在她屋子裡長大的。

    連那個死去了的娘都跟她有點疏遠,仿佛她挨到了太太身邊——就是做錯了事。

    可是她隻聽祖母的話:從八歲起——她就知道這家裡哪個是壞人,哪個好些。

     “這個孩子啊——”太太跟十爺說過,“肚子裡才明白哩:大人還不曉得的,她倒曉得,唔。

    不曉得怎幹的……我怕她太聰明了,唉!” 于是她臊得吃吃地笑着,跑了開去。

    等到别人聽見她的步聲已經遠得聽不見了,她又悄悄地打回頭,蹑腳蹑手挨到太太房外面,耳朵貼近了闆壁。

     這也是太太教給她的,太太推推她,壓着個嗓子—— “去聽聽!去聽聽!——看大媽媽跟祝壽哥哥說些什麼東西。

    ” 五二子回來用斷斷續續的句子報告着,可一個字也沒遺漏。

    漸漸的——她自己也會運用這一手本領。

    并且誰說了些什麼,誰說了些什麼,她都記得清清楚楚:複述起來也不象小時候那麼結結巴巴的。

     這個世界——好象隻有她們兩個人,隻有她祖孫倆。

    早幾年二少爺要把這孫小姐送去進學堂的時候,太太竟又哭又嚷地吵了起來: “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做做好事嘎,修修福嘎!我老了,眼望着沒得多少日子了——一個孫女兒也要搶走了!……我代你磕個頭,我代你磕個頭!……” 一經兒子安慰了一會,她安靜了點兒。

    坐下來還盡淌着眼淚。

    本來是的!一個女孩子,一個好好人家的小姐——嗨,進學堂!怎麼那麼性急呢:等她死了看不見,那就随他怎麼玩法就是了。

     那個五二子可在提心吊膽地想着:爹爹這是什麼意思呢? 雖然二少爺表示了他那份孝心,表示他的順從,那一老一小可還摟着了好一會。

    誰都容不得她,誰都想要拆開她們,她們就結得更加緊了些。

    五二子一點也不去跟兩個哥哥玩:他們不懂事。

    她一舉一動都摹仿着太太,注意着太太的教訓。

    要是沒什麼正經事——她差不多不離開房門一步。

    隻拆着燕窩,剝着蓮心,認幾個字。

     她老是拿那雙光閃閃的眼睛來打量着别人,眼珠子轉動着——竟叫人覺得聽見骨碌碌的聲音,就是對二少爺她也疑神疑鬼地瞟着他。

     爹爹隻有在小聲兒說起大媽媽的時候,他才是一個明白道理的人。

    除開這個——呃,那就不大靠得住。

    譬如今天剛才——望望瞧!他對她那個兇法子! 五二子剛才隻不過要吃炒米就是了。

    太太小聲兒叫她到廚房舀雞湯泡,一面再三囑咐着—— “不要讓人家看見,舀了馬上就來。

    ” 怎麼,爹爹已經知道了這回事麼? 現在她身子靠門框靠緊了些,她巴不得爹爹漏出一句什麼話來。

    她舌尖小心地抵着下唇,兩隻手淩空着象要抓什麼似的。

     可是二少爺很少說話。

    一開口——不到一兩句,就給何老爺的笑聲打斷了。

     可是前面那個廳門那邊——忽然有個人影一晃。

    顯然那個人也在這裡聽什麼:步子移來移去的也不叫放出點兒聲音來。

     五二子很快地往前面溜過去。

    她歪着身子走,仿佛怕有什麼水點灑到她身上。

     那個偷聽說話的人是個瘦子。

    給亮光照着——臉上凸出的地方顯得格外白,凹進的地方顯得格外黑,看來就更加骨嶙嶙的。

     現在他有點忸怩。

    咳了一聲,臉上對她堆着笑。

     這又是那個丁壽松。

     孫小姐奇怪起來。

    怎麼,他怎麼也會這一套呢?——他并不是她們家裡的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