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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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祭祖宗,請酒,放爆竹……你是我的發妻。

    ……我要是說了話不算數——叫天雷劈死我!……” 他尴尬地站在那裡,動都不動。

    他覺得自己是站在個很高的崖邊——一個不留神就會摔下去。

    他用熬着痛的臉色抽了一口煙,好象怕它會打傷他的肺,可是他又不得不抽。

     “跟她商量一下子。

    ……以後呢?” 以後他看見許多熟面孔,不過模模糊糊——辨不出哪一張是誰的,他們在咭咭呱呱談着他。

     “原來唐老二是這麼一個荒唐鬼!” 象他這麼一個男子漢——怎麼要搞上那麼一個女人呢?他該在好好的人家裡讨一個填房,讓他自己得一筆很象樣的陪嫁。

    女家頂好是個新發戶,沒得什麼田,隻拿得出現洋:譬如說——萬把塊錢!并且舅老爺還可以替他找一個好位置。

     唐老二坐下又站起身,使勁把手裡的煙一摔: “我不能讓小鴨子耽誤我!我不能,我不能!她是什麼東西!——我該派讨她的好啊?該死!” 就這麼着,他重新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他冷冷的對誰也不言語,連李金生跟他說話——他也不怎麼理會。

    對亞姐呢頂多不過瞟一下她的臉色,于是戴着帽子走了出去。

    仿佛他隻要他一冷淡得比亞姐還厲害,就表示是他勝利似的。

     他天天跟那些老朋友在外面混,一面想着要拿怎麼一個理由來才可以過江回家去。

     “怎麼跟她說法子呢?”——要沒有借口就走,他覺得總不應該。

     哼,丁壽松這家夥簡直靠不住!到如今還沒個信來。

     他在人行道上走着。

    後面有兩輛空車子跟着他,跟他談着價錢。

    他腦子裡亂七八糟的:似乎亞姐跟李金生都在對他吵着什麼,大嫂也哭哭啼啼他說他欺淩她孤兒寡婦。

    一會兒又聽見大太太和五二子在搗着鬼,不懷好意地對他瞟着。

    如今他簡直不能算是個有兒女的人:家裡那位大少爺一天到晚不跟他見面,隻到小校場去聽說書,在路上看壁報,遇見他的時候隻冷冷地瞧他一眼,好象一個路人在看着他家裡出了點什麼熱鬧,說不定竟有點幸災樂禍。

     “小龍子好好的怎麼要死掉呢?”他喃喃地說。

    “為什麼呢?——我一個兒子也容不得!” 後面那兩個車夫可還在那裡哇啦哇啦,他煩躁得直吼: “滾!” “二百錢我拉去。

    ” 二少爺猛站住,抽風似地擎着拳頭: “拉你媽的層!走到了這塊還要二百文!你們這種——你們這種——該死的東西!你們處處想卡住我做!……你們你們!——混蛋!” 街上走着的一些人擁了過來,唐啟昆這才走開去。

    全身軟軟的沒一點勁兒,什麼地方在那裡隐隐地發痛。

    兩隻腳載不住自己的體重,腳闆給壓得發起脹來,有生了凍瘡似的感覺。

    他放慢步子,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到哪裡去呢?他覺得他的路越走越短。

    前面似乎有什麼擋着,可是他又不知道這擋着的是什麼東西。

     “流年真不好。

    ……” 随後他在肚子裡蔔着卦:如今他到王健民家裡去——要是那位老同學沒出去,那他唐啟昆的一切都會變得很順利起來。

     他輕松了點兒。

    這時候不過中午一點鐘,他一吃了早飯就溜了出來的,王健民起床總比他遲得多。

    于是他帶種潇灑派頭把兩條膀子甩開了些,加長了步子。

    他走過那家長江大旅館門口的時候竟挺起了肚子,因為店裡的人都認識他。

     “二少爺,”站在門口的一個茶房叫。

    “不進來坐下子?” 可是忽然有個什麼東西掉到了他頭上。

     茶房往樓窗口瞅了一眼,很巴結地笑着: “三老爺招呼你老人家哩。

    ” 什麼?——三老爺?唐啟昆吓了一跳。

     真的!正是三老爺,那位丁文侯丁三老爺!——趴在窗口笑嘻嘻地瞧着他,右手搭在一個女人的肩膀上,嘴裡在嚼着什麼東西。

     “來我這塊坐坐,唐老二!來!” “該死的東西!”唐老二在肚子裡罵。

     到底他還是走了進去。

    他仿佛不屑去看那個女的,隻是嚴正地直盯着那扇門,作股正經地坐着,連丁文侯那副嬉皮笑臉的勁兒都動搖不了他。

     那位三老爺大概才起床,赤着腳級着一雙拖鞋,小紡的短褂子有幾顆扣子還松着。

     “唐老二你要請客才行哩,正好我還沒吃中飯。

    你不請我就不得了,我告訴你。

    我曉得你的事情:你在這塊養了個雌的。

    ” “哪裡!哪裡!” “嗨,你還要瞞我!——南京的小鴨子。

    ……” 于是大笑起來。

    那個女的可愛笑不笑地打量着唐啟昆,那勁兒就好象城裡人看見鄉下人做了什麼傻把戲。

     半點鐘之後,唐啟昆給丁文侯揪到了迎江樓。

    那個出主意叫了許多菜,看來他不是為的要吃,隻是叫他唐老二多破費點兒。

     “這不算什麼,”唐啟昆一面跟他們走出館子,一面放心地對自己說。

    他還可以打那個丁家多撈些回來,在他們芳姑太太身上,甚至于在侃大爺身上。

    說不定他們家裡另外一個人還能夠帶一筆整的給他,整的! 他勝利地閃了一下微笑。

    别人遣走了女的,再拖他回旅館去的時候——他竟不大掙紮,他不在乎。

     “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