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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點才敲過,那位丁壽松就到他自家人家裡來了。

    溫嫂子一瞧見他,老遠地對他招手。

    她嬌弱地斜靠着門框,把新貼上兩片頭痛膏藥的腦袋往右邊歪着,臉上堆着笑,上唇翹呀翹的,仿佛她拼命要包住那排發亮的烏光牙齒——可又包不住。

     “啊唷嗳我的大爺!”她埋怨地斜了他一眼。

    “怎幹到這時候才來的嘎!” 于是她把他拖到沒有人的客廳裡,貼着他耳朵談了好一會。

     丁壽松拍拍他那凹進去的胸脯: “好,包在我身上!” 他似乎怕别人看他太慷慨——反倒叫人疑心他靠不住,他就詳詳細細說了一番理由。

     “我看不過,我!”他憤激得連左眼都瞪了起來。

    “我不能望着我家姑奶奶吃人家的虧!嗯,真是的!家裡人不幫哪個幫!——家人一條心,黃土變成金。

    ……唐老二這個混蛋!說起來:哦,孝子哩,又是待嫂嫂象娘一個樣子哩。

    其實啊——混蛋嘛!” 這裡他第二次拍胸脯。

     他全身有泡在溫水裡的感覺。

    這件事叫他來幹,那可真——嗯,奇怪,她們好象老早就知道他有這一手本領似的。

     “這個真是!這麼點個小事,”他擺了擺腦袋對自己說。

    他覺得溫嫂子實在不必小題大做,談得那麼——又認真,又小心,竟仿佛在計議打天下坐江山的大計策。

     右手摸摸扁平的後腦,又拿來抹了抹嘴。

    他決計把自己那套看家本事拿出一點兒來——隻要一點兒。

    他在家鄉什麼事都打聽得很明白。

    他動不動就小聲兒對别人說: “呢,你可曉得雷八嫂家那個閹雞是哪個偷的?” 看見别人張大嘴巴等他往下說,他可又賣起關子來,隻微笑着眨眨眼睛,肩膀聳了一下。

     鄉下有什麼别扭他總頭一個知道:連胡子在羅漢谷遭到了攔路神,收來的二十來塊錢給搶光了。

    還有趙家跟他們親家打了一架,趙瘤子竟氣得要把新定的媳婦退聘。

    至于那幾位區董呢—— “這點個小事他們管不着:他們曉都不曉得。

    ” 于是那些鬧糾紛的人家請他松大叔去評評理:這位姓丁的在安徽一個縣衙門做過官,跟老爺們向來有來往的。

    丁壽松這就挾着把雨傘走到他們家裡去,費點兒唇舌,拿别人八百文折轎錢。

     “唵奄,就這個樣子好了,”他對他的當事人莊嚴着臉色。

    “我曉得,我曉得。

    明兒個我去找莫九爺——把這個話告訴他。

    我的話他倒肯聽的。

    ” 那些人放心地透過一口氣來。

    松大叔跟莫九爺原是老交情:他在衙門裡當承發吏的時候——莫九爺正在那裡當科長。

    他常常談談莫九爺的做人:他認為有錢有勢,又那麼有好心的,世界上隻有這麼一個。

     可是他好象還嫌不夠,還老是打莫家的長工那裡打聽那位大腳色的日常生活。

    随後又到靠河那些店家裡坐一會,跟别人小聲兒計議一些什麼交換一些什麼。

     他認為一個人隻要把情形弄明白了——什麼事就都不難對付。

     “這回隻要把唐家的打聽好了……”他嘴角抽動了兩下,很舒服的樣子閉着左眼——給他将來的日子描下一個模糊輪廓。

    他感到他會呆在一所大屋子裡辦公事,比縣衙門講究到不能比的大屋子。

    可是他想象不起他怎樣拿着筆杆去弄那些公文:那簡直是另外一個世界裡的玩意,可是他一走進了那裡——就象有鬼神差使那麼讓他幹得停停當當的。

     這天他在丁家顯得更加自然,更加活潑。

    他跑到這裡跑到那裡,看見人就扯談幾句,對什麼小東西也都表示很驚奇的樣子。

     “怎麼,煎鯉魚也要放姜米啊?……咦,這個是怎麼搞的——這棵槐樹還不開花!……” 什麼事都引得起他的興味,連高升的自解自語——他都覺得好玩。

    他知道别人嘟哝着的跟他不相幹:這公館裡誰都不敢看不起他這個姓丁的,并且——姑奶奶有大事托付他他才來的。

     接着一連三天,他不斷地來這公館裡跟他們親近親近。

    溫嫂子一問起他打聽得怎樣,他就滿不在乎笑着: “唉,你這位嫂子!——茅廁還沒造好就要挑大糞肥田!” 他看見溫嫂子盯定了他,有種信他不過的神色,他臉上畫成弧線的皺紋就漸漸拉直起來。

    他咽下一口唾涎,看看四面,于是小聲兒告訴她:他要等唐老二回來了再着手。

     “那天子唐老二就跟我談過。

    他啊——哼,如今對我們丁家的人才客氣哩。

    他倒相信我,他說他錢不夠用。

    他說——他說‘我有好多的事情要拜托你幫忙’。

    拜托我幫忙,嗯,好極了!——找鬼看病。

    ” 然而兩天之後——他一聽說唐老二就要回來了,他忽然感到有個冰冷的重東西壓到了他身上。

     他知道他那位親戚在省城裡呆不久,起先他一直望着别人早點到家,讓他早點把這件事辦好。

    到底還要多少日子呢,十天還是一個禮拜?……可是他莫名其妙的感到心頭一陣緊,好象想到了什麼禍事似的。

    他隻是去模裡模糊想象一些好情形,似乎他隻要在唐老二書房裡坐那麼一兩分鐘,大老爺審案子那樣問幾句,他馬上就可以趕到丁家去報告的。

    這裡他還打了個切實點的主意:這回要到丁家去,那他得叫一輛黃包車——快得多。

     沒有一個唐老二在他面前,他隻是轉些不落邊際的念頭叫自己這麼快活,這麼輕松,于是他說的唐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