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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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節——啟昆二少爺是在省城裡過的。

    一到了這裡他眼睛就一亮,仿佛到了另外一個世界裡。

    他透過一口氣來:似乎覺得他從此以後就脫開了那個叫人悶氣的小城裡,脫開了那批讨厭的親戚朋友。

    他一直上着他們的當,看着他們的冷眼——連自己的母親,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沒個好心對待他。

     可是他在那邊城裡的時候,他從來沒想念過這邊的人:這邊有他的亞姐,還有他才滿周歲的小龍子。

    他隻是有個模裡模糊的意念在他心裡閃動着,叫他莫名其妙的想要出門,好象一踏上這省城鬧哄哄的碼頭——他就可以快活,可以自由自在,并不一定要亞姐才能安慰他。

     在公共汽車裡,在渡船上,他這才明明白白想到了靠江的那座小樓房,那裡面的兩母子,這時候他總有種對不起誰似的心情。

     “唉,亞姐其實也可憐。

    她如今在那塊做什麼呢?” 亞姐這一年以來瘦了許多,腮巴肉陷了進去。

    人也沒從前那股活氣,再也不象在南京時候的“小鴨子”了。

    不過那張嘴還帶着以前那種俏勁兒:小小的,口紅塗得很鮮明。

    一開口就露出了裡面兩顆金牙齒,顯得格外明亮。

    有時候她把嘴唇撮成了圓形,到小龍子那個露着青筋的額上去貼這麼一貼——看看有沒有發熱:她那張嘴就活象是一朵茑蘿花。

     現在她也許正在照顧着小龍子,把泡發了的京江饻硬往他小嘴裡塞。

    于是他就得有氣沒力地哭了起來,尖削的小黃臉孔車了過去,弄得滿下已稀髒的。

     “小龍子真要好好看看郎中,”唐啟昆盤算着。

    “找哪個呢?” 這孩子一生下地就很小很瘦,脊背骨還有點歪。

    他身上一年四季長些瘡不象瘡的東西,時不時發着熱,沒勁兒地哼着。

    唐二少爺覺得這跟他自己的病有點關系,他自己那個不能告訴人的病,不過他嘴裡不承認。

     “我看——這是風濕,再不然呢是火氣。

    你不相信去問問郎中瞧。

    ” 越說越認真,他連自己也相信跟他的病不相幹了。

    他對自己辯解着: “的确的!我一共害過三次,三次都給草藥郎中的方子醫好了。

    ” 他們抱着小龍子去請教過一個教會醫院,也去請教過一位日本留學的西醫。

    那些大夫毫不顧忌的告訴他們:這是花柳病的毒。

    二少爺不相信,他忿忿地嚷: “這些外國郎中怎麼懂得中國人的病嗄!——胡說八道的不曉得講些什麼東西!西醫固然有西醫的道理,不過他們隻能夠看外國人。

    中國人生病他就沒得個法子。

    這是體氣不同嘛。

    ……哼,什麼花什麼病!——狗屁!簡直是該死!” 于是他親自出馬去找醫生:總是找他熟識的,再不然就是經他朋友介紹的。

    他反複地告訴他們,一定要叫他們相信——這孩子是害着濕氣,還有點火氣,皮膚上透出了火瘡。

     “趙大夫你看呢?哪,這不是火是什麼。

    你望望瞧,這個這個。

    ” 說了緊瞧着那位大夫的臉色。

    要是别人稍微表示一點兒遲疑,他就定不下心來。

     哼,人家不相信!——說不定又要把罪名往他身上栽:什麼毒! 隻要郎中一有了另外的看法,把孩子看得小題大做,他第二次就再也不去請教他了。

     這些心事——他一到了省城裡就一下子湧了出來,好象給誰一腳踢醒了似的。

    平素看不見,聽不見,他就從不把念頭轉到那上面去,似乎這世界從來就沒長出個小龍子,隻讓亞姐一個人去操心,去發急。

     “這個樣子下去真不行。

    ”他對自己說,一面覺得這裡的娘兒倆——簡直成了他生命裡頂要緊的東西。

     可是他沒有什麼對不起亞姐的地方。

    他那年在南京鈎魚巷一跟亞姐搭上了交情,他就想法把她身價贖出來——足足花了三千多。

    他跟她在省城裡租了屋子,雇些老媽子廚子伺候她,周周到到的。

    她本來的“小鴨子”那個名子太不大方,他還替她改做“小亞子”,一些熟朋友趕着她叫“亞姐”:聽來象是好好人家出身的小姑娘。

     租的房子也完全照着她的意思,她喜歡帶點兒洋氣的。

    那座小樓房每年粉刷兩次,窗門漆得亮亮的,發出一股油味兒。

    她從前在南京住的是古廟樣的舊屋子,她就故意要這麼自頭到尾都換一套,她把過去的世界全都丢掉,連回憶也丢掉,重新做一次人。

     家具也帶着洋氣。

    她常常在木器店裡看中了這樣,看中了那樣。

    有時候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架東西是做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