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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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的一下子摔了書,一家夥蹦了起來: “這有什麼好看的!走!……我頂讨厭這種鬼頭鬼腦的樣子!該死的東西!——連個上下都沒有!混蛋!我的事要你管!你懂上下不懂——你懂不懂你懂不懂,啊?……” 看見那個在發愣,他又吼。

     “滾!……你去做你的事!——你明天就代我到何家去!……要是你辦不好——辦不好——嗯,你的腦袋瓜子——你!……這個混蛋!” 一會兒他又叫他轉來: “忙什麼!……我剛才的話聽明白沒有?……這件事你不許亂說,懂不懂?你要是漏了半個字——我剝你的皮!” 丁壽松出了門才透出一口氣: “哈呀,這位少爺!官無三代——傳到了你手上這樣子神氣!什麼東西嗄!” 不過何家裡他還是不得不去。

    他相信要是他下勁幹一幹,總會撈到點兒什麼:二少爺沒有叫他白花力氣的道理。

    他把他那位親戚的脾氣想了一下:火性子是火性子,可是不會害他。

     “水牛不吃人,樣子難看。

    ”他自言自語地說。

     每天晚上他照例到二少爺房裡去回話,去伺候這麼一會兒。

    然後挺直了身子回到門房裡,大模大樣地告訴老陳——白天裡他碰見了一些什麼人物。

    他跟十老爺在何老爺那塊做客,别人還親自敬煙敬茶給他,跟他規規矩矩談買賣。

    于是他用小指的指甲把左眼上的眼屎掏掉,學着知縣老爺嘉獎承發吏的那種派頭——誇了老陳幾句,因為老陳對二少爺很忠心。

     “這是二少爺跟我談的。

    唵,你這個樣子倒很不錯。

    你呢——說起來:哦,不過是個門房哩。

    其實呵——忠心還是要緊的。

    做人做得好,自然有好報。

    ” 前幾天他可還有點不服氣:這麼個老頭兒——二少爺還說他好!可是近來他常跟老爺們打在一起,他陡地覺得自己長高了起來,這就對這回事另外有種看法了。

     未了他還聲明了一下: “我早就想告訴你的,不過我一直沒得工夫。

    ” 看着老陳那張緊閉着的嘴,那副呆裡呆氣的樣子——好象不懂他的話似的,他又微笑着說: “你不曉得我忙的什麼事吧?你曉得不曉得?” 那個幹瞧着他。

    他就噓了一口氣,計劃什麼大事似的皺着眉: “這個我不能告訴你,這是二少爺托我辦的。

    事後或者會告訴你。

    如今可不能,賣田的事怎麼能跟你說呢。

    你曉得了也沒得用。

    ” 第二天要出門的時候,他還關照了老陳一下: “我出去了,門戶千萬要小心點個!” 他帶着萬分匆忙的樣子跨出門去。

    步子可踏得很重,仿佛背上背着了一個二少爺,别人竟把這副重擔給了他。

    二少爺雖然常跟何六先生見面,可是總不正面談起生意上的事,似乎一談起就怕失了身份,他隻靜靜地聽着丁壽松的消息。

     現在何雲荪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何家裡隻肯出二十八塊錢一畝,今年收的谷子還要歸買主。

     “怎麼呢,”唐啟昆叫。

    “前向時——一畝值一二百塊哩!葉公蕩是出名的好田。

    ” 十爺隻知道歎氣: “唉,一年不如一年。

    如今的田真不值錢。

    唉,真是不得了,這樣下去!” 那位侄少爺煩躁地站起來,用很快的步子踱着。

    他記起他占的牙牌數:“八九元功已有基……”可是這命裡注定的好運——給人家搞糟了。

    他對丁壽松瞪着眼叱着,罵他沒得用。

    接着又苦臉嘟哝,他怪他叔叔沒有幫他的忙。

     他在桌上一拍:親自出馬! “好嘛,好嘛!”——事後他勝利地對他母親、叔叔說,眼睛裡發着亮。

    “有些個事情是要自己動手哩。

    現在你看,談成了。

    ” 他提防地往四面看了一轉,小聲兒告訴他們:何雲荪答允出二十八塊五毛一畝。

    今年收的谷子呢—— “那當然是歸何家裡的。

    如今田上的買賣都是這個規矩。

    何雲荪明兒個就走,他去搞錢。

    頂多一個禮拜就來。

    今兒個晚上我要請請他,替他餞行。

    ” 這幾天他是帶着一副閑散的樣子出門的。

    他跟一般老爺們上茶樓,到十爺家裡打牌。

    為了怕十爺有什麼病痛,他還陪他上連九癞子那裡去。

    他覺得很輕松,好象學生大考之後放了假一樣。

    這麼到外面跑,并不是為的急事要辦,隻是出去玩玩散散心,他這一輩子似乎還是頭一次。

     隻有到丁家去的時候他不大自然,老是提心吊膽地怕聽到侃大爺的名字,可是他自己又忍不住要問起他。

    說起話來總有點結裡結巴,臉上還發着熱。

    他認為這是—— “我跟他們談不來。

    ” 于是他仍舊很滿意,靜靜等着何六先生的消息。

    可是到了七月底——可雲蘇還沒來,丁文侃倒回來了。

     “什麼,什麼!”唐啟昆跳了起來。

    “侃大爺家來了?” 愣了一會兒,一屁股倒到了椅子上。

    他什麼也想不上,什麼也沒表示,連呼吸都停住了的樣子。

    仿佛犯了罪給逮住了,隻好沉住氣來等别人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