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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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得到,嗨!我不到京裡去鬧的是這個!”——他把膀子一伸,使勁挺着一根中指,其餘四個指頭淩空爬了幾爬。

     那位大哥非常疲倦,手腳都軟軟的。

    不過他還努力撐着勁,用種鎮靜的樣子答: “你去鬧好了,你去鬧好了!——我怕你?” “老三!老三!……”老太太叫。

     老三顯得更加沉着,一個個字好象都是一直從肚子裡發出來的音: “我反正不講什麼臭面子,我也不要命:有這兩樁——你怕我幹不了你,哼?反正我不是這個家裡的人——我倒要拼拼命看!……我一幹完了我就——”他橫了小鳳子一眼,“我就再跟這賤丫頭算帳!” “老三!老三!” 可是老三已經沖出了房門,一個勁兒回到了自己屋子裡。

    他眼睛發着紅,閃着光,仿佛爆着火星子似的。

    他翻着箱子,把值錢一點的衣裳全拿出來,一面告訴他老婆: “今兒個晚上我就走:我不把他鬧下台我不算人!” 三太太在拍着孩子。

    現在她停住了動作,愣着瞧着他,那孩子就哇的哭了起來。

     “事情不辦好我不家來,”他說。

    “我隻好委屈你守活寡。

    這塊要是住不下去——你就到你家姑媽那塊去,孩子要好好地帶。

    ” 這時候老太太他們都擁了進來。

    幾張嘴裡迸出一些斷斷續續的話,又埋怨又傷心地勸着他。

    五舅舅似乎發了脾氣,手指着嘟哝着,可是誰也聽不見。

    那位五舅老太太可隻歎着,昏亂地往四面瞅着,好象一肚子心事要找個人發洩似的。

    未了她把視線停到老太太臉上。

    老太太隻顧自己擤鼻涕,哭喪着臉對小兒子嚷着一些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說些什麼。

     房門外面站着芳姑太一個人:她的祝壽子已經交給溫嫂子帶去上床了。

    她怕有什麼髒東西惹到身上來的勁兒,伸長脖子慌張地往裡面看,嗓子裡反複着——“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小鳳子眼淚巴巴地埋怨三哥哥: “怎幹吵到我頭上來的嗄!——我又沒有觸犯你!” 她三嫂什麼也不說,抽抽咽咽哭了起來。

     “哭什麼!”文侯老三吼。

    把老婆一推——她跌得倒退了幾步,脊背撞到門上,訇的一聲響。

    “哭有什麼用,哭!……你哭給哪個聽,你這孬種!……如今——嗯,哪個狠點個的哪個活得長!當我不曉得!——假媽假媽的倒是好人,隻許自己放火,不許人家點燈!哼,大家倒來教訓我!”他猛地掉轉臉來,瞪着眼掃大家一轉,誰都畏縮地退了一步。

    “我偏不買這個帳!我拼這條命跟他來一家夥!——看哪個玩得過哪個……我氣受得夠了!我倒要望望這些勢利鬼瞧!——看你快活得幾天!嗯!哼!好得很!隻有當秘書長的才是兒子,才是哥哥!……我就不是人——這樣也是荒唐,那樣也是荒唐!……什麼東西!這個世界我看得亮得很!……” “呃,老三!呃!”五舅舅打了個捉摸不定的手勢。

    自己的話一給别人打斷,就咽下了一口唾涎。

     老太太抹抹眼淚,帶着慌張的樣子對大家訴苦。

    話還是來得有條有理,打懷着文侯的第二三個月說起,想拿來打動這個兒子,她臉子一會向着這個,一會向着那個,要叫别人專心聽她的。

    可是誰都沒什麼反應:各人隻是發揮着各人自己的道理。

     五舅老太太也忍不住叫了起來: “這是親兄弟,唉!……和氣生财。

    ……” 那個老三一個勁兒擺出那副橫相,好象連刀子都砍不進的。

    他發狠地甩甩膀子脫開别人的揪扯,一個勁兒理他的手提箱,把掏出來的衣裳亂塞進去。

    看來他已經決定一下子不家來了的:連那件狐皮袍子也給裝到裡面了。

     随後他用種斬鐵截釘的聲調命令他太太: “你那副镯子拿出來!——拿出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連老太爺也進了房門。

    他老人家擠開了别人,走到前面頓着腳來發急: “什麼事!什麼事!——這樣鬧法子,啊?連我——連我——表都震破了!你們兩兄弟——啊?你們簡直是逼我死!你們你們——啊?這!這!——成什麼話!……” 有誰歎了一聲: “唉,真的。

    成什麼話嗄——要給人家聽見了……” “我不怕”文侯把太太的镯子往皮箱裡一摔。

    “你們怕丢面子——你們要這塊假面子——我偏要撕破它!我敞開了說:我不要面子!……面子!顧了你們的面子叫我來怄這口悶氣呀?……” 全家的高媽們跟聽差們都擠到了這屋子外面,帶着又好奇又害怕的臉色互相瞧瞧,又壓着嗓子問着: “什麼事?什麼事?” 隻有高升滿不在乎,好象辦差一樣聽了一聽,就幹完了正事似地走開去,冷冷地說: “哼,留神點個!給三老爺看見了——又好賞你幾下子洋火腿!” 那位溫嫂子身份到底高些,推開了他們讓自己挺了進去。

    不過她沒進房,隻緊靠着芳姑太站着,似乎一半為了好保護這位主人,一半為了怕自己這虛弱的身體受不起驚吓。

    她鼻子邊勾起兩條皺紋來表示不忍的神氣,把上唇吊起了點兒——露出那斬齊一排的光油油的黑牙齒。

     她不知道她該說什麼才好,嗓子裡輕輕地哼了幾聲。

    直到丁秘書長出現了,走過她身邊的時候,她這才咕噜了一句—— “嗳唷,我的媽!這樣鬧法子!” 屋子裡有一股說不出的壞味兒:不知道是太太沒把孩子帶幹淨,還是那些皮袍子的臭氣。

    丁文侃一走進來就給熏得腦子發脹,恨不得馬上就打轉身。

    仿佛這種味兒就夠表示老三的做人,他覺得他天生的有種什麼發黴發爛的東西巴在身上。

    這家夥走了倒是家庭的幸福。

     幾個人都安靜了些,話聲跟風一樣的息了下去。

    所有的眼睛都巴巴地看着丁文侃,好象一些事務官碰到了一件難辦的事,忽然看見主任長官到來了似的。

     然而那個隻是記挂着老太爺,他怕他老人家在這裡遇險: “呃,爹爹,爹爹!” 文候走的時候倒沒出什麼亂子。

    一鼓作氣沖出了門,對誰也看一眼,隻沉着地對他哥哥說了一句—— “你留神!” 外面張望着的人趕緊逃開。

    老小高落了後,縮着脖子安頓來挨揍,可是三老爺沒理會一下就走了。

     屋子裡三太太愣了會兒,瞧瞧打開了的衣箱,瞧瞧房門,忽然——一下子撲到老太太跟前跪下,痛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