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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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個吃得真痛快,”丁文侯抽着煙,打了個嗝兒。

    “不過我窘得很,我要沒得一百塊簡直不能夠移動,唐老二你該代我想想法子。

    ” 唐老二擦燃了洋火,手停在半路上,對那個搖搖頭。

    他點着了煙抽了一口,正要空着嘴來說話,文侯三爺可一下子站了起來,猛的關上了房門。

     “我老實告訴你!”他身于抵着門,一雙發紅的眼睛對唐啟昆瞪着。

    “你不代我辦到可不行。

    ……一百——少一文我不要!不說别的,我隻跟你算算賬——看你騙了我家芳姑太太多少錢! 唐老二傻瞧着他。

     那個似乎早就預備好了的樣子,流水那麼嘩嘩地往下說着。

     “你們唐家裡不會沒得錢。

    你們是了不起的世家,你們祖宗老子做官做府,還做買賣,撈呀騙的都來……你要是不給——我跟你鬧個屍山血海!”他使勁把鼻子一抹。

    “唵,我向來就是這個樣子,不跟人家婆婆媽媽的。

    說到就要做到!” 這些都一個字一個字刺着唐啟昆的耳朵,逗得他眼睛眨呀眨的。

    他腦子裡的念頭給這些話聲一段段打碎了,什麼也想不起來。

     “呃,何必呢,何必呢,老三!有話總好說的哎,彼此是至親。

    ” 連自己也莫名其妙——他心裡倒還算平靜。

    好象注定了要倒個大楣,沒得說的,隻好硬着頭皮來認晦氣。

    文候老三就隻這一樁:一喝醉了就不認識人。

     那個轶鐵截釘的: “别的不談。

    一百!” “少點個行不行呢?” “放你娘的屁!哪個跟你講價錢!” “唉,你也想想我的困難。

    我實在是……” “你給不給,給不給!”丁文侯往這邊沖了一步,酒味兒直噴。

    “老實告訴你:我是代我們芳姑太要。

    我要代她出口氣。

    噢,你們唐家了不起,看不起我們丁家,丁家的人也随便給你欺侮,可是?……一百塊還是客氣的,不然的話!——我們不談!先扭下你的腦袋瓜子再說!” 唐老二拿煙的手停在空中間忘記了抽。

    怎麼辦呢?看來他要是不答允——哼,那! 可是他打算辯明幾句。

    哪個說的他看不起丁家?——這準是些小人瞎說瞎說的,想離間這兩家親戚。

    他眼珠子想逃避似地一會兒看着丁文侯那張紅臉,一會兒盯着紅漆地闆。

    他怕他吐出來的聲音會打顫,故意放低了許多,那些字句就一飄一飄的,一個不留神就抓不住。

    不過他說得很熟練,他表明他自己的心迹:對大嫂他從來沒欺侮過。

     “欺侮?——這兩個字真叫我萬死莫贖了!” 他一輩子隻是為母親、為大嫂做人。

    這兩位長者,就是他的生命:他們叫他死他就去死,這誰都知道,至于那一百塊錢—— “我馬上就要!”文侯老三插嘴。

    “你如今拿給我,當面點清!” “這不成問題,老三。

    我當然要那個,我當然。

    不過,不過我身邊沒有帶錢。

    ……” “那你寫個字。

    ” 唐啟昆用冰冷的手顫着寫好了條子,還給逼着打了一個螺印之後,丁文侯又叫起來: “茶房,茶房!……喊賬房上來!” 随後他正言厲色地告訴那位老彎着腰的掌櫃:他這兒的旅館賬問唐二少爺去算。

     “他住在哪塊你曉得的。

    要是跑掉了——你過江到唐家裡去找他!” “是,”那個很小心地答。

    他們全都知道丁三老爺的脾氣,誰都不敢遲疑一下。

    前幾年他們待這位老爺太不客氣了點兒,有一次竟扣過他那口小皮箱算賬。

    自從侃大爺當了京官,連縣太爺也巴結得周周到到的,侯三爺就老是拿出這些難題來——把從前的事情算總賬來了。

     這回他們可釘住了唐老二:這還容易對付。

     唐老二臉子發了白,在肚子咆哮着: “混蛋!該死的東西!——簡直該槍斃!該槍斃!該槍斃!” 他胸脯要爆破似的直喘不過氣來。

    他老實要拿個什麼鐵東西把這些人都打死,把這家旅館捶碎。

    他要把這省城點火藥炸掉,讓他那所小樓房裂成一顆顆的火星子,連亞姐也死在裡面。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走到了街上。

     到處都是煙霧霧的。

    路燈發着紅色,看去簡直是一顆顆爛瘡疤。

    馬路炙得他腳闆發燙,叫人想到地裡下蘊着了一股火,要把這城市烤焦。

    于是他那所小洋樓就好象一架蒸籠,四面都悶得緊緊的,他覺得連心都跳不起來了。

     他茫然四面一看,想找個東西來發洩一下。

     亞姐可仆着睡在那裡,腮巴子壓在枕頭上,嘴巴給擠成了歪的。

    外面江上有一艘小火輪突然一吼——聲音直沖到了天上,叫唐啟昆打了個寒噤。

     “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我要走!我一定要走!——随便到哪塊!” 肚子給褲帶繃得很難受,他動手去解開,可是它給拉成了個死結。

     “該死!” 咬着牙一使勁——噗!他這就趕緊抓住了褲腰不讓它掉下來。

     “什麼東西都跟我作對!什麼人都跟我作對!” 他把兩個胳膊擱在桌上,托着腮巴,想起他一切的熟人來。

    眼睛不動地對着前面那盞電燈,牙齒輕輕地咬着嘴唇,這麼着一直坐了一個多鐘頭。

    他反複地對自己說: “真不行,真不行。

    不作興這個樣子的,不作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