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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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把小龍子葬掉之後,亞姐簡直發了什麼病的樣子,十幾天都沒好好地吃一頓飯。

    她坐在窗口那個老位子上,一聲也不響,眼睛空洞地望着外面,好象在老遠地想了開去,又好象什麼都沒想。

     “亞姐你何苦呢。

    孩子反正已經死了,他是……” “你自然不要緊!——他又不是你的兒子!” 她不塗口紅,也不擦粉,讓顴骨上面幾點雀斑很分明地顯現出來。

    嘴唇肉瘦得縮了進去,輕輕地露出了牙齒:打這裡常常流出些沒有聲音的話,二少爺就是聽不見可也感得到的。

     男的偷偷地瞟她一眼,在肚子裡回答了她: “何必呢!何必拿我來出氣呢!” 天剛剛下過一陣雨,涼得很舒服。

    太陽打破雲裡擠出來,把大地蒸出了水汽——帶着一股很濃的泥土味兒。

     二少爺吸吸鼻子,歎了一口氣。

     “想不到他會死。

    ……命裡不招。

    ……” 那個可狠命地橫了他一眼。

    她讨厭他那種癢不癢痛不痛的腔調。

    可是别人一沉默下來,她就簡直想要蹦起來把他揍一頓。

    這孩子分明是害在他手裡:他巴不得他死! 可是她還那麼坐着不動,隐隐約約仿佛總聽見有微弱的哼聲。

    她側着臉注意了會兒,給誰催迫着一樣的叫她想下樓去看看,一下子可又清醒過來了。

    好象她身子突然搬到另外一個地方似的,隻有那些嘈雜的響聲叫聲刺着她的耳膜。

     “去了,去了。

    ”她嘴唇吃力地掀動一下,心髒上仿佛給狠狠地戳了一刀。

     她不知道她該怎麼辦。

    似乎她隻有呆坐在這張椅子上,等到她想好了第二步的辦法才可以起身。

     唉,她隻想要做一個好好的人。

    什麼苦她都吃得來,什麼磨難她都熬得住,隻要人家承認她是正派人家的太太。

    這一年她拿全副精力放在小龍子身上:這孩子雖然那麼小,可是能替她奠定她在唐家的地位名分。

     奶媽就跟她談過: “奶奶你真要防防二少爺哩。

    他有了你——他還是在外吃花酒賭錢,跟你沒得個恩愛。

    ” “我也曉得,”她爽直地微笑一下。

    她倒不在乎什麼恩愛不恩愛,她隻要有人幫她脫出從前那種日子,讓她在正派的世界裡露露臉。

     “我是做夢……”她痛苦地想。

     随後她拼命鎮定着自己,擡起那雙發紅的眼睛瞧着二少爺: “喂,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 她聲音發緊,牙齒咬着不叫它打顫,象受了寒的樣子: “我們這個樣子到底算什麼呢?你老實告訴我——你打算怎麼樣。

    這塊地方我真住膩了,我真讨厭死了,我實在熬不下去!我們算什麼嗄,到底?要盡是這樣不三不四的,我當初怎幹要跟着你來——跟着你來——這個樣子!” 亞姐可反複着那句話: “你——老實告訴我:你到底怎樣打算,你到底怎樣打算!” 看來她倒還平靜,好象已經決定了什麼别的大計劃,不過還要把這件事談幾句告一個段落。

    二少爺索性等了會兒才開口,他相信再稍為過些時候就會跟平素一樣——大家快快活活過日子的。

     這些談過不止二十遍,今天這回也并不見得比往常難對付些。

     “你總當我虧待了你,”他說。

    “我其實——唉,我真不曉得要怎麼說才好!我沒得一天不想你,想着小龍子。

    嗨,你不曉得。

    有許多事——我辛辛苦苦——我就是為的你。

    不過我不好寫信給你,那塊的人要是一曉得我寫信給你——我——我——當然要瞞住他們點個。

    ……” 那個突然爆發了什麼似的,兩個拳頭緊得發抖,往他跟前沖進了一步。

     “好啊,好啊!——瞞着他們!”她尖叫,嗞出了牙齒。

    “唵,我丢了你的醜!我曉得的:我不是人,我不是人,隻有你是人!” 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急促,于是門口白影子一晃——李金生進來了。

    他仍舊頭發刷得光光的,衣裳穿得筆挺,并且有禮貌地取下那頂草帽,想要明白是怎麼回事地看着這邊。

     真不巧!——他就偏偏要在這個當口闖進來! 二少爺努力裝出沒在乎的樣子,帶種開導小孩子的派頭對亞姐擺着手: “呃呃!……啧!何必呢。

    你聽我說,你聽我說……” 女的可不管這一套,隻顧自己流水似地瀉出來: “我見不得人!我該死,該死!我活該躲起來——不三不四的藏在這塊!好讓你做孝子,做好人,叫大家把你當孔夫子看……” “我幾時叫人當我孔夫子看的嗄,”他輕輕分辨着。

     “你這沒良心的家夥!畜生!……你當初跟我怎麼說的,你當初怎麼跟我說的!——我問你!——你沒得一句話算得數的!你沒得一句人話!你這張嘴,你這張嘴——兔子屁股還比你值錢占個!……” “什麼話,什麼話!——難聽不難聽嗄!” “哼,難聽,你要面子!——我偏敞開來說!你去做好人。

    你去做好人!我要在江南江北貼你的招子——叫大家曉得曉得你是一注什麼貨!……” 唐啟昆僵了一樣站在那裡,腮巴肉抽動着。

    那雙眼睛不知道是因為取了眼鏡還是因為疲倦,顯得沒有神。

    他提起腿來要退一步,可是又不敢。

    他覺得李金生正用種看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