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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丁壽松到丁家去坐了一個下午,吃了晚飯還沒有走。

     有幾個客人陪着老太太打牌。

    客廳裡有時候哄出了叫聲笑聲,一下子可又沉寂得叫人覺得緊張,隻有叭叭的牌響。

    那些看斜頭的也屏住了氣,眼巴巴瞧着桌子。

    直到有誰把牌一攤,這才又哇啦哇啦議論起來。

     高升他們跟高媽她們老是忙着:才端上了點心,又趕緊沏一壺茶送過去。

    隻要一轉身,客廳裡可又發出了緊迫的叫聲: “老小高!老小高!手中把子怎幹還不打來的!” 聲音是壓着嗓子放出來的,叫人想到塘裡的鴨子:一聽就知道這是老太太。

     誰也不大有工夫招待他丁壽松。

    高升打他跟前經過的時候——還冷冷地瞅他一眼,好象嫌他站在這裡礙手礙腳似的。

    然後才嘟哝着走過去。

     “他嘀咕些什麼呢?”他想,睜大了右眼看着那個的背影。

     他立刻又擺出副大模大樣的派頭——用手撣撣衣面襟,挺了挺脖子。

    他想:到老太爺房裡去呢,還是去看她們打牌呢?她覺得老太太的地位實在比老太爺重要些。

    于是他踱着穩重的步子到客廳裡。

    不管那些下人對他怎麼個看法,他總天生的是姓丁,天生的是這公館的自家人。

    要跨進門的時候他還輕輕咳了一聲,臉上浮起了一層微笑。

     許多人向門口瞅了一眼,又把視線盯回到牌桌上面。

    隻有斜在姑太太後面的溫嫂子對他多看了一會,眉毛微微揚着:在這五十支光的電燈下面看來,她顯得更加年輕了些。

     姑太太一打起牌來就不大開口。

    隻是繃着臉,緊緊抿着嘴唇,她正在對手裡的一張牌躊躇着。

    一面用大拇指摸着那片雪白的象牙,一面看看她下家的梁太太——胖得象個泥菩薩的那一位。

     “不要,”溫嫂子輕輕地說。

     姑太太指指點點地商量着: “這塊……這塊……” “啊唷喂!留着有什麼用嘎!” 丁壽松趕緊走了過去,仿佛這個當口他非得親自出馬不可的。

     可是那張牌已經放出了手,并且給那位胖太太吃了進去。

     “喂豬嘛,”坐在老太太旁邊的小鳳子尖叫起來,一面拿兩個指頭擋住了嘴:怕别人聽着會大笑,她自己也就會忍不住笑。

    “好一個邊張子”。

     梁太太當真笑了起來。

    聲音顫動着,全身的肉也顫動着。

    那副亮閃閃的長耳墜給簸得發了一陣抖。

    她看一眼小鳳子那張瓜子臉,愛得無可奈何似地嚷: “你們聽聽瞧,聽聽瞧!——鳳姑老太這張嘴哦!” 她上手那位姑太太也輕輕浮起了笑,不過她好象要把它極力忍住,極力抿着嘴,嘴角就一扯一扯的動着。

    可是溫嫂子笑得全身都沒了一點勁,一面怪别人太缺德似地斜小鳳小姐幾眼,一面嗆得咳了好一會。

    然後伏到了姑太太的椅靠背上,九死一生地喘起氣來。

     牌桌上的人——隻有那位五舅老太太沒有反應。

    她皺着眉,透過老花眼鏡盯着那副牌,别人打了一張,她就好象站在遠遠的瞭望台上一樣,眯着眼往那邊望一下。

    這裡她奇怪地把那些笑臉掃了一眼——不知道她們為什麼這麼樂。

    經了人家說明之後,她還問: “怎幹呢?” 看她臉色——簡直是在研究一件什麼深奧的東西。

    嘴巴可稍微拉開了點兒,預備一聽明白了就開口笑。

     于是老太太又從頭至尾對她叙述一遍。

    嘴巴動得很有力,連兩片松松的腮巴肉都給扯得不安甯,仿佛每逢吐出一個音來,就非把口形擺得十分正确不可的。

    那排雪白的假牙齒在閃着亮。

     “哪,你聽我說嘎,你聽我說嘎,”她右手摸牌,左手擺呀擺的打手勢。

    把事情交代清楚了,她又慢慢解釋着: “芳姑太打一張,梁太太吃一張,盡吃盡吃的。

    這倒頭的小鳳子!——真缺德!”這裡她格格地笑了一會,好容易才忍住。

    “嗳唷,笑死人哩!真缺德!她說她喂她,懂啊?——她說她喂她。

    ” 廳子裡重新哄出了大笑,五舅老太太也含糊地笑了一下。

     小鳳小姐仍舊用手堵住嘴,打指縫裡迸出了叫聲: “本來是的:本來是的嘛?” 她拼命要裝出一副正經的樣子,自己可又忍不住要笑。

    她那雙有點隆起的眉床一掀一掀的。

    隻是那兩道彎彎的黑眉毛沒有動:她因為眉眼長得太擠了點兒,就把原有的眉毛剃掉,在一個高點兒的适當地方畫了兩條——直往兩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