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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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勁兒站在旁邊,嘴角上還輕輕巧巧的閃着微笑。

     他猛地掉過臉去: “你來做什麼,你!” 那個剛一發愣,他又吼起來: “錢呢,錢呢?——你答允我的錢呢,嗯?” “撥不出。

    ” “你這個混蛋!你這個混蛋!”發白的嘴唇中間濺出了白沫。

    腳在樓闆上頓着。

    “你想不想幹了,你!你簡直——你簡直——嗯!……混蛋!也不想想吃的什麼飯!——這不識擡舉的家夥!” 李金生用鼻孔笑了一聲。

    在這麼個局面裡面——李金生竟好象有什麼壯了他的膽似的—— “二先生說話也要留神一點!我是你們硬留下來的,哪個王八蛋才高興吃這一碗飯!不過我幹一天就憑良心幹一天,叫我鬼鬼祟祟騙朋友——我不來!” 這裡插進了亞姐的喊聲: “李先生,你不要睬他!你跟他講什麼!——他是個畜生!” 外面輪船“嗚!”的一叫,二少爺覺得這聲音竟成了個看得見的東西——打陽台上射進來,往他心坎裡穿過去。

    碼頭上的車輪也震得屋子打起顫來,仿佛怕有什麼禍害似的。

    他可巴不得它一下子塌下來,把大家在這下面壓死——連他自己在内。

     可是他隻苦笑着: “呃,莫吵莫吵。

    我跟他談正經事。

    ” 于是他結裡結巴解釋一番。

    他叫别人相信——他隻是為了要錢用。

    邊說邊瞟膘亞姐,舌子越來越不靈活。

    他簡直有點害怕,好象他的隐事全盤給抓在李金生手裡一樣。

    末了他竟待朋友那麼——表示他沒有什麼地方不相信對方。

    籌錢的話——仿佛成了一種忌諱,會重新招緻出什麼禍事來的,他再不提起了。

     這種膽怯怯的勁兒叫他自己也覺得奇怪,并且不安心。

     “哼,他想卡住我!——他憑的哪門子嗄!” 他怪他自己不該這樣輕信那個姓李的。

    他拼命追記一下,看曾經把什麼事告訴了别人沒有,可是想不上來。

    可是這屋子,這亞姐,這李金生——叫他心裡閃出了那種特别的溫情,那種模裡模糊可又甜蜜蜜的溫情。

    這正跟做過的夢一樣:醒了之後偶然會觸動一下,不過夢境已經記不清楚,就隻剩下這一點點朦胧的感覺了。

     從前他在這省城裡過的快活日子,簡直成了前一輩子的事。

     “他們都變了,”他對自己說。

    身子已經走到街上,許多黃包車都圍着他,可是他不知該到什麼地方去。

     亞姐簡直象有個鬼怪附在她身上。

    李金生也離開了他,那個叛徒。

    他向來——隻有在這裡才感得到家庭的樂趣,才能夠得到人類應該有的溫存,才有個真正親信人跟他商量一切事情。

    …… 這些情景現在可忽然結成了糊塗的一團,漸漸變了顔色。

    然後一下子轉動起來,就什麼都瞧不見了。

     他頭腦子一陣昏,幾乎站腳不穩。

     “車子!車子!” 一坐了上去——就帶着要嘔吐的臉色往前面亂指着: “快拖!快拖!快!那塊!那塊!……” 這天他又找王健民他們去玩,直到半夜兩點鐘才回家。

    這座樓房成了個冰窖,一走進就有股冷氣侵着他的脊背。

    四面都靜得不象是人住的屋子,幾乎連自己的存在都有點懷疑起來。

     “明兒個就過江家去吧!” 他悶悶地抽了一口氣,一會兒他又覺得這個打算未免太對不起人。

     “沒有睡着啊?”他走到床前,隔着帳子溫柔地問。

     躺着的那個一直不動,熬着肚子疼似地把身縮着。

    她眼睛張開了一半,呆登登地瞧着枕角上繡着的玫瑰花。

    可是那個男子一走近,她馬上閉了眼睛。

     唐啟昆要引她說幾句話,他去關上了窗子,把陽台門也封得嚴嚴的:亞姐向來愛講求什麼新鮮空氣,現在她也許會起來幹涉。

    可是她仍舊保持着原來的姿勢,好象沒有看見他。

     男的點起一支煙,瞧着牆上自己的影子,覺得他自己可憐起來。

     “唉,她真的變了,真的變了。

    ” 這麼着算什麼嗄,她連睬都不睬他,瞧都不瞧他一眼。

    人家有什麼對她不起呢——她把這世界搞成這麼冷冰冰的樣子!他把煙往痰盂裡一扔,接着又嫌兩隻手空着太無聊,重新又拿起一支煙來。

    身上雖然在冒汗,他可常常有要打寒噤似的感覺。

     嗨,他甯可讓她吵一場,讓她拍着床沿臭罵他一頓,把什麼話都罵出來也不要緊。

    這麼老躺着不理會他——他就簡直疑心他自己不是活在這個世界裡的了。

     于是他想了一想前幾年的勁兒。

    他心一軟,好象看見了什麼怪悲慘的情景一樣。

    現在他忽然有一個怪念頭在他肚子裡發燙:他覺得他騙了亞姐,對亞姐不起。

    這種熱辣辣的念頭竟燒得他血管都發脹,仿佛有種什麼力量逼着他想要去犧牲自己——去到她那裡贖罪。

     他拿着煙的那隻手可冰冷的,并且打着顫。

    心狂跳着,似乎正要去冒什麼大險。

    他老實想要沖過去——一下子掀開帳子,抱着她哭一會,叫她原諒他。

    他叫她受了苦,他隻有她這麼一個親人,可是他一直沒對她說過一句真話,全談不上什麼恩愛。

    他這回該把他什麼打算都丢掉,什麼閑言閑語都不管——拿這些苦難來贖他自己的罪。

    他得跪在她面前發誓: “我跟你家去,我跟你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