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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好象那些東西是見不得人的。

    她還動不動就教訓她孫女兒: “要死!你怎幹把這件旗袍放在茶幾上!你是女孩子哎!” 大戶人家總有大戶人家的規矩。

    她常常跟人說起她娘家的那些派頭,叫人相信這種教訓裡面會養出道地的正派人來。

    可是一提以前柳鎮唐家裡過的日子,她就不住地歎着氣,眨着眼睛,叫對方知她是實在想忍住那雙幹巴巴的眼睛裡的淚水。

     她有一肚子委屈。

    可是她又懷想着那種生活。

     “十爺你是曉得的,象五房裡那個樣子。

    ……” 于是她用着些零碎的句子把十老爺親眼看見過的一些舊事——小聲兒叙述起來。

    她認為老太太死得怪可憐,她一直到現在還常常替那位死者念經。

     二少爺生怕他老母親傷心,軟着個嗓子勸了她一下: “唉,這些個事何必提它呢。

    傷了身體可不是玩意賬。

    ” 這下子可提醒了大太太,她拿手絹在眼睛上擦了起來。

     後來她又想起那個老故事來了: “十爺你可記得啊,你四歲的時候?——在院子裡走呀走的摔了一跤,五嫂光翻翻眼睛望了下子,扶都不扶你,我把你抱起來,帶你到房裡逗你,哄你。

    ” 她那雙小眼睛盯着前面出神。

     “我做人總是處處小心。

    從前帶孩子——唉,沒有一晚好好睡過覺。

    真不象如今那些太太——孩子不當孩子待。

    真的,榔頭吃哪個郎中的藥?” “吃錢祝三的,不過……” “唉,我想起你家老二小時候,”她瞅了二少爺一眼。

    “真是煩神。

    你家老二小時候脾氣象他爹,動不動就哭呀鬧的。

    ” 那位老二抱歉地噓了一口長氣,微微仰起了那張求恕的臉。

    右手輕輕地去掏煙,怕一個不留神就會增加他的罪孽似的。

     可是一陣急促的短步子往這邊響了過來,五二子在房門露了一下臉又一縮。

    屋子裡的人就隻瞥見她那雙靈活的眼睛——黑得發光,叫他們吃了一驚。

     一會兒她才正式走了進來,仿佛受了什麼驚吓一樣溜到祖母身邊: “那鍋雞湯!那鍋雞湯!” “怎幹?” “沒得油。

    那麼肥一隻雞——燒出來沒得油。

    ” 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她眼睛就停到大太太的臉上閃動着。

     “怎幹的呢?”祖母不安地問。

     “不曉得。

    ” 五二子很快地瞟了爹爹一眼,很快地說: “雷媽端了一碗湯。

    我看見她吃的,她還望望我哩。

    ” 這些話——十老爺似乎全沒聽見。

    他隻盯着香幾上那盤磁桃子,漸漸轉開了念頭。

    他臉色已經平靜了點兒,隻是用小指在那裡使勁掏鼻孔。

    接着用手絹使勁擦着,鼻子附近的肥肉都給搞得扯動起來。

     二少爺可老是側着腦袋聽着。

    外面有腳步聲,還分辨得出橡皮輪子滾在石闆上的聲音。

    有時候他似乎覺得耳朵裡在叫着,可又象是廚房裡炖菜的滾湯聲。

    他一面隐隐地當心着——怕他要請的這位客人忽然有什麼變卦。

    他聽着自己的心跳。

    連天上的雲怎樣在流動,太陽怎樣擠出身子來,他仿佛都聽得見。

     這種聽覺上的特别敏感,竟逗得他自己不舒服了。

    于是他瞪了五二子一眼: “什麼?你說什麼?” 太太擺着副說不清的臉色: “啧,這樣兇法子做什麼嘎,她倒是好意。

    ” 那位孫小姐嘟起了嘴,淌下了眼淚。

     “我不管,”她嘟哝着。

    “油湯舀光了——活該!” 祖母一把把她拖了過去,她幹脆伏在她胸脯上哭了起來。

     可是正在這時候——丁壽松用種慌忙的神色來報告了: “車子家來了!何老爺到了!” 等到屋子兩位爺們往外走,他這才緊跟着回了出去。

     那祖孫倆也起了點小小的騷動,大太太拉了拉自己的夾襖,把孫小姐的腦袋扶了起來。

     “洗個臉罷,洗個臉罷。

    ”她用手掌抹抹五二子的眼睛。

    “客人來了,你把那個——那個——”下巴很快地翹了一翹。

     孫女兒還嘟着嘴嘟哝。

    老年人的手觸到她臉上的時候,她還把身子扭了一下。

    不過她到底還是聽話的:不管她怎麼生氣法,在祖母跟前可十分伏貼,十分順從,似乎大太太的那種善德,從血裡面遺傳給了這個五二子的。

     為得怕擦去了臉上的粉,這位小姐隻用左手拿手巾在腮巴上貼了兩貼。

    右手可在抹桌子,還帶着很精細很快當的手勢——把那隻一函書的樣式的梳妝盒子蓋起來。

    随後照了照鏡子:唵,行,不必再洗臉來麻煩自己了。

     這就揀着角落裡那張椅子坐下,學着擺出一副又文靜又細巧的那種太太派頭來。

     桌上那隻褪了金漆的大座鐘——用那個重甸甸的錘子循規蹈矩地擺着,兩分鐘給擺了過去。

    接着三分鐘,四分鐘。

     然而客人沒有到這屋子裡來。

     兩個互相瞧瞧。

    怎麼的呢,這是? 隻要是一個熟人,隻要是知道老二的聲名的——都知道他一輩子頂要緊的是個母親。

    他們一到唐公館,頭一個就得走進這最後進的屋子裡,用種又恭敬又關切的口氣向她這做母親的請安。

    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