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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

    他說得很詳細,連他家用的賬目都背了出來:仿佛他知道她倆向來就非常關切他這個自家人,他不能夠漏掉了點兒叫她們下放心。

     因為怕别人沒注意他,他故意提高些嗓子發幾句問話。

     “姑奶奶你看我有什麼法子呢?你看呢?” 照例——溫嫂子就跟着歎一口氣,瞧瞧那位奶奶,似乎問她這一手有沒有做錯。

     那位奶奶說: “真不行!怎麼搞的?——用呀用的玻璃就不平了。

    ” 一會兒她又沖着丁壽松問: “孩子不吵啊?” “什麼?”那個一下子摸不着頭腦。

     “哪,你說你家裡沒得吃的,你孩子餓着不鬧麼?” 丁壽松那個挺直着的脖子松了勁,跟手放了氣似地長歎一聲。

     “是啊,”他說。

    “人家說起來:哦,家裡倒還有五十畝田哩。

    其實啊——唉,姑奶奶你是曉得的。

    不出來找個事情何行嘎,你看?” 他聽見溫嫂子嘴裡“啧啧”響了兩聲,就轉過臉朝她看看——表示他這些是同時對她兩個人說的。

     那個仿佛代替他傷心得喪了元氣,身子軟搭搭地斜倚着梳妝台: “嗳唷我的媽!真想不到你家這個糟法子!” 不過丁壽松認為現在有希望些:他早就料到侃大爺會做官,這回一聽見了這個好消息——他就趕出來了。

    他說話的聲音越提越高,手勢也打得特别有勁,顯得挺有把握的樣子: “一筆寫不出兩個丁字,侃大爺總不能望着自己家裡人挨餓——呃可是啊?我常跟家裡人說:我不管人家家裡怎麼有錢有勢,我是——唵,我姓丁,我隻相信我家丁家的人。

    我是——我是——我問侃大爺要口飯吃吃我倒說得出口,不比人家……” 丁家這位姑奶奶可總是有什麼放心不下:一會兒看看窗子,一會兒看看鏡子。

    她視線一落到丁壽松臉上,就忍不住要去研究他那雙眼睛。

     “左邊那隻一定害過風火眼。

    ” 于是她想到有一種很靈的眼藥,可是忘了叫做什麼。

    她眼睛往上翻了一會兒,然後不安心地盯着自己的指甲。

    她這壞記性逗得她自己都不高興起來。

     這時候耳膜上猛的給敲了一下似的——沖進了那個男客的話聲: “我要去跟兩位老人請安。

    ” 她剛集中注意力聽到了這一句,又從這上面轉開了念頭,把他下面的話全都漏過去了。

     丁壽松聲音發了啞。

    還是不住嘴的談着,喝着溫嫂子給他倒來的茶。

     這回他覺得已經有了點兒落子:到底同是一個祖公下面的子孫——待他不同得多。

    看來事情可以進行得很順手,什麼都湊得停停當當的。

    他告辭出來的時候竟透出一口長氣,腳踩着的似乎是帶點暖氣的棉花。

     他因為心裡太舒服了,就耐不住要多幾句嘴——到了房門口又轉身問溫嫂子: “姑奶奶不等吃飯要回家吧?” 接着他重新提到那位在京裡做官的自家人,好象這回他順利得過了火,倒叫他有點擔心,有點犯疑似的: “侃大爺下月初一定家來啊?” 那位溫嫂子生了氣地把嘴一撮: “嗳唷你這個人!……快代我去喊小侯打車子!” 于是他吃吃地笑着走了出去,大聲使喚着車夫——那個剛送了二少爺到汽車站回來,拿一塊灰黑手巾在抹着臉上的汗。

     “快點個!快點個!”他瞪着眼叫。

    “哦,還要給溫嫂子叫挂黃包車哩。

    ……唉,你真不着急!” 一直等到大少奶奶到大太太那裡問了安,坐上了車子出門——他才放了心。

     他還在大門口站着望了一會,顯然他舍不得分手。

     小候跨着大步子跑開去了。

    用着包車夫常有的那種派頭——直沖到了大街上,怎麼也想要趕上别的車輛。

    上面那個踏鈴不住地響着,一陣風似地在那些招牌旗子底下掠了過去。

    街心裡那些石闆給踩得空隆空隆吼起來。

     溫嫂子帶着那包大少奶奶的衣裳,坐着雇車在後面跟着。

    她回頭對丁壽松媚笑了一下,就挺着脖子,眼睛直盯着前面的天空。

    她覺得街上的人都在瞧她,于是撮起嘴來做個俏樣子。

     “要死喽!”她在肚子裡叫。

    “嗳唷,盡看着人家!——有什麼看頭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