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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話聲還飄過牆來: “我隻能玩一下子工夫:二少爺要我……” 大孫少爺答: “不管!不管!” “哼,孫少爺哩!”留在院子裡的人嘟哝着,突出了下唇。

    “說起來倒是大戶人家的,他倒——他倒——哼!” 這天啟昆二少爺回來得早些。

    在大太太屋子裡談了一會什麼,然後到書房裡玩起骨牌來,看去他準有一件什麼稱心的事:眉眼都展得很開,臉子也不跟平日那麼拉得長長的。

    他帶種又悠閑又熟練的手勢洗着牌,接着很耐心地把它整整齊齊砌成一排。

     房門沒帶關。

    燈光斜出一方來到廳子上,那幾塊大磚給洗成蒼白色。

    那影子似乎是拿得動的東西:隻要輕輕飄來一陣風,它就滞頓頓地搖幾下。

     丁壽松在外面張望了十來分鐘,二少爺才把視線扔過來:燈光耀着他的眼睛,他皺着眉毛。

     “哪個?” “我哦,”丁壽松蹑腳蹑手跨進了房門。

     那個用種驚奇的眼色瞧着他,好象不認識他的樣子:顯然這位二少爺沒把他姓丁的放在心上,簡直忘記了有這麼個客人住在他公館裡。

    他一經看明白了丁壽松那張瘦臉,就把自己的臉繃長了些,身子也挺得直直的。

     丁壽松結裡結巴地說: “這幾天——二少爺忙吧?……我——我——二少爺我看你瘦了點個。

    唉,身體也要保養哩。

    ” 仿佛那副骨牌的數目一下加多了幾倍——二少爺洗起來拼命撐開了兩條膀子,一雙手抹上了大半個桌面,連掉下了一張牌都沒發見。

     “省城裡——還好吧?”客人撿起地上那張牌來,他那張笑臉離主人的很近。

     唐啟昆給牌聲吵得聽不清楚,皺起了眉毛: “啊?” “我說……唉,……難哩!……二少爺,你那個黃包車公司……” 他背駝着,似乎恨不得要把腦袋縮進去。

     二少爺用鼻孔哼了一聲,生氣地說: “什麼,什麼?有話,說就是了,吞吞吐吐的做什麼!看看你這副猥瑣樣子!” 唐啟昆對客人那張瘦小的臉子盯了會兒,這才很重地把牌一抹,慢慢地排起來。

     “真的替他找個事罷,”他想。

     他看着對方那一大一小的眼睛裡——流着乞憐的光,那條脊背仿佛給他二少爺這種身份地位鎮住了,怎麼也伸不起來。

    于是憑着他平日看人的經驗,他覺得這個姓丁的雖然姓了丁,人倒還靠得住。

    丁壽松也許會徹頭徹尾聽他的話,也許會替他跑跑腿,做做事,隻要他駕馭得住他。

     可是他臉色反倒嚴厲了些:似乎他既然成了别人的身主,他就得盡量拿出點兒威嚴來。

    他說話的聲音——也象是打肺裡敲出來的: “你這幾天沒到外面去吧?” 對方不知道要怎樣回答才好: “我是——隻有丁家……” “不要亂跑,曉得吧!城裡不比鄉下,瞎跑瞎跑的就會出毛病。

    在這塊做人——處處都要小心!……你怎麼樣呢?” 丁壽松一下子摸不準别人的意思,隻幹唉了一聲。

     “嗯?”主人皺着眉。

    “你怎樣呢,你想找什麼事呢?” 這一着可叫丁壽松想不到。

    在他看來——唐家這位二少爺已經完了的。

    他隻是為了不得已的事才來跟他敷衍,雖然他一走進這書房——就感到有種特别空氣,叫他這個丁家的人應該有的傲氣全結成冰了。

     “他自己差使都沒有了,還替我找事?” 他隐隐覺得唐老二應當懂得他丁壽松的地位:誰都知道他有個更好的路子,他有他的自家人幫襯他。

    他這幾天滿肚子看不起這個姓唐的,他現在就感到受了侮辱:怎麼,叫他去給這麼個敗家子提拔? 不過——要是有什麼實惠,他總不能放過它。

    他這就把臉子皺得結裡結巴,小心在意地報告了他自己的希望。

     “唉,我隻要有一口飯吃,四五十……呃,六七十塊錢一個月的。

    ……弄弄公文,我倒還——唵,我弄過的。

    ” 這些引起唐二少爺的興味。

    他拿起那個鑲金邊的象牙煙嘴來,用很精細的手勢把一支老炮台塞上去。

    讓丁壽松替他點着了之後,于是提高嗓子談起做人的方法來。

     “你這樣子——還可以。

    不過你的希望不能太大,曉得吧。

    慢慢地來,一個人隻要立定腳跟,什麼事都不怕。

    ” 他停了停,眼對着手裡的煙嘴子,好象在搜索字句。

     “吃公事飯不比在鄉下,”他抽了一口煙,可是并不吸進去,隻在嘴裡滾一下就吹了出來。

    “說話要小心點個:不要瞎吹。

    要是沒得本事——吹死了也沒得用。

    吹牛的人頂犯嫌,頂讨厭。

    我真不懂——好好的一個人做什麼要吹牛!混蛋,真是!簡直該死!這塊也吹,那塊也吹!該死的東西!這簡直!” 這裡他用拳頭在桌上一捶,那些骨牌吃驚地跳了一下。

     “呃,我倒要問問看——吹牛有什麼用嘎!吹牛有什麼用嘎!” 瞪着眼對丁壽松瞧了會兒了又說: “你記住!——做人就要這個樣子!懂不懂?” “是,是。

    ” “好,”他擺了擺手。

    “就這樣子。

    好好的,嗯?” 于是二少爺累了似地把脊背往後一靠。

    咬着煙嘴子,閉上了眼睛。

     “他發什麼脾氣呢?”丁壽松走出來的時候問着自己,透了一口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