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當殺手與殺手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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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螳螂真是"隻知進,不知退"嗎? 錯了!最起碼在我的罐子裡,就看見它們如何衡情度勢地向側面移動。

     他們也不是"輕敵"的。

    平時看派蒂,見到蟲子就出來,是因為蟲子太弱,能夠手到擒來,所以好像掉以輕心。

    但是到了這一刻,真遇見勁敵,它們出手就慎重了。

     "它們的屁股在動!"女兒突然叫了起來。

     可不是嗎!我原本隻注重它們的大動作,卻沒發現它們屁股尖上兩根須須,正在上下左右地擺動,難道是正由那裡分泌費洛蒙(pheromone)。

    好比兩車固然在前線對峙,領袖卻透過熱線電話在談媾和? 隔段時間造成一點緊張的情況,非但不會影響領袖的地位,而且有轉移反對派注意力,凝聚全民共識和鼓舞士氣的功用。

    敢情這螳螂也懂得,正在發揮兩面外交? 它們居然開始慢慢靠近。

    搞不好真是一公一母,準備上床上。

    我心裡暗想"如果真交了尾,我怎麼對六歲的小丫頭解說?" 眼看頭就要碰到一塊兒,突然各自偏了一下,側身讓過,外來的那個家夥繼續向前走,再左轉,居然從派蒂的身上跨過去。

    一隻腳還狠狠踩了派蒂一下。

     "派蒂小心!"女兒大叫。

     派蒂好像聽懂了,也向前走,于是兩隻螳螂又回複了原本的态勢。

     大概密商完畢,彼此探測了虛實,費洛蒙的消息也做了交換,該戰該和,就要有個決定。

     這決定當然要小心,就像超級強權,各自擁有核子武器,絕不能像小國家使用傳統武器,随時可以放放冷槍。

    在這種情況下,大國反而得管制跟自己結盟的小國——稍安勿躁。

     兩隻螳螂面對面了幾分鐘。

    原本以為大戰即将爆發,未料它們居然各自低頭洗臉了。

     洗完臉,開始舔自己的武器,先用鉗子勾着觸須,放進嘴裡"含"一遍。

    再把鉗子上的尖刺,一一舔過。

     接着相望一陣,然後輕輕地鞠躬,左右地搖擺,一副禮尚往來,要跳交際舞的樣子。

     說時遲,叮當一聲,兩隻螳螂竟然撞在空中,一起翻到地面。

    接着一片金鐵交鳴之聲,把四周的蟲屍踢得滿瓶飛舞,再定睛看,兩個又分開了。

    各自站立在原地喘息。

     兩隻螳螂的翅膀都張開了。

    綠褐色的"上翅"下面露出紅色的"下翅"。

    這下翅平常不展現,隻有到危機關頭,才攤出來,用那鮮豔的色彩,把敵人吓走。

     它們顯然都被激怒,而且有了第一次的交戰。

     突然,又一次沖鋒了。

    這下我看清楚,它們不像平常抓蟲,隻動兩隻鉗子,而是整個身體彈跳向前。

    也可以說它們用的正是"秘門螳螂拳"中的"崩步拳"。

    它集合了"北派少林長拳"的跳躍,臂上又全是"尖刀"。

    當八條腿交纏在一起,手上還要又劈、又砍。

    在那瞬間,它們的上身都向後仰,盡量伸長兩臂,攻擊對方的頭頸。

    結果形成下面的肚皮緊緊靠在一起,上身卻愈分愈開、愈推愈遠,各自向後翻倒,而不得不張開翅膀飛開的情況。

     初中時練過"螳螂拳",老師不斷強調祖師爺當年如何被少林和尚打敗,終于由看螳螂打鬥中"悟"出拳法,回頭打垮少林群僧。

     每次練功之前,還要我們先背口訣。

    有所謂的"手法十二訣"、"十二柔",和"八剛"、"八打"、"八不打"。

     那"八不打"是說不打人的要害,好像十分仁厚的樣子。

    問題是當我們練的時候,不是要用手指戳對方眼睛,,就是用腳踢對方的睾丸。

    師父說得好:"這是為防身、保命,不得已!" 後來上高中,在校外拜師學書法,練"永字八法"中"礫"(也就是"捺")的時候。

    那老師又說了一大堆"隼尾"、金刀"、"鳴鴨"這些奇怪的名稱。

    其中還有個筆法叫做"石螂腹勢",我尤其記得清楚。

    因為那輕輕落筆,漸漸向下按,再往側重重一捺,寫出來的筆畫,确實像隻"長頸圓腹"的螳螂。

     我那時就覺得很不解,奇怪老祖宗們為什麼好像一天到晚都在看蟲子和食鳥。

    從這些小東西的身上,學習人的功夫。

    然後取一大堆奇怪的名字,說一大堆稀奇的道理。

    再加上一頂大帽子:"這可是祖師爺傳下來的。

    "好像祖師爺就一定天下無敵,永遠不會出錯的樣子。

     現在,派蒂和這外來的高手,是不是在出手之前,也先背口訣呢?它們是否每一招、每一式,都有個名稱?還是在這三、五秒之間,看情況而随機應變? 真螳螂是活的,但成為中國人的拳術,就變成了半死的。

    如同國畫家畫山水是松樹就用"松葉點",是竹子就用"竹葉點"。

    寫書法則動不動先問對方是學"王(王義之)"?還是學"顔(顔真卿)"?還是學"米(米芾)"?又或是學碑? 你如果說我練我自己的功夫、寫我自己的字體、畫我自家風格。

    隻怕就要被取笑,說你"沒有師法古人"了。

     想到這個,雖然昨天下午,全家老小都走了。

    我還是耐心地守在罐子旁邊,希望由兩隻小蟲的交戰中,悟出什麼大道理,而自創一家門派,留名武林,或流芳畫史。

     隻是,從下午四點進場,到七點,我吃晚飯,它們前後交手不過四次。

    每次都是突然沖刺、猛然後退。

    而後,天黑了,兩個家夥的眼睛也變為黑色,居然各自轉開,好像要上床睡覺了。

     洋人說得好,"如果你打不倒他,就加入他!(Ifyoucannotbeathim,joinhim!)"這兩個家夥,大概彼此領教了實力,英雄惜英雄,打算均分天下了。

     我不再存什麼奢望,也就迳自去看電視。

    看完電視,見它們還是那樣。

    便關燈,去睡覺。

     清晨五點,想必外面很冷,暖氣又動了。

    女兒的床,正對着出氣口,大概有灰塵吹出來,小丫頭開始打噴嚏,把我也驚醒了。

     為她擤了鼻子,噴了一點抗敏感藥,又開了空氣過濾器。

    覺得肚子有點餓,去廚房倒了杯牛奶。

     一邊喝,一邊走進書房,看看有沒有"傳真"進來。

     瞄到桌上的玻璃罐,安安靜靜的,想必兩隻螳螂都在作大夢,把燈點亮,又看看。

     再造還是各據一方。

    可是那一隻,那隻比較大的客人,為什麼仰着躺?四條腿還不斷向上揮動。

     我再靠近一點。

    倒吸一口涼氣—— 它,它居然身首異處,連肩膀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