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互相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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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傍晚霧氣翻卷,尹修竹奔回學校時,她頭發都披散了,本來用了一條絲絹绾住,現在絲絹不在了,風一吹,頭發就亂如野草。

    她心裡肯定,陸川躲開了她,早已回了學校,有意讓她在外面亂找整整三個小時!她氣喘籲籲地奔進學校大門,校園依然是空空如也,沒一個人影。

    這是暑假,學生全都回家了,老師也走了,就他們倆人借個理由晚走,留下兩個人在一起。

     尹修竹朝教師宿舍那一頭奔去,兩棵桦樹後的一片黑瓦的平房,四周有圍廊,藤蔓依架延伸。

    中間是個小天井,玫瑰依牆爬着,開着粉紅的花,人一靠近就聞見一股香氣。

    在二十年代,師範學校的老師待遇算是比較好的,在這個偏遠的北方省份,這是最高的學府之一。

    她朝陸川的房門怦怦怦打了一陣,沒有任何回音。

    那麼陸川真不在?她背靠廊柱,一着急,氣都接不上,心跳得急促,眼前冒出金星。

     她抱住柱子歇了兩三分鐘,稍稍感覺好一些,才用雙手按住太陽穴揉了幾下,眼睛才看清一些。

     天已全變紫紅了,尹修竹心裡開始絕望,絕望透了。

    這時她感覺背後有人,那緩慢的腳步不陌生,緊跟着聲音就到了: “尹老師,怎麼啦?” 不必看,她就知道那是門房老李頭,她一直想躲開的人。

    整個校園一時全部留給她和陸川,偏偏這裡還有一個老李頭和他癱瘓的老婆。

    人說老李頭是校長家的老仆人,他做事仔細負責,對人也不錯。

    不過在這個特殊時期,對尹修竹和陸川來說,老李頭有點礙事,他們平時裝作看不見老李頭,老李頭也知趣地裝着看不見他們,大家避了解釋的窘态,也算過得去。

    不過現在,尹修竹想,隻能問他了。

     “你看見陸老師嗎?” 老李頭說:“今天中午起沒有看見。

    ”他的臉色挺認真的。

    今天中午當然是他們倆一道出去的。

     “我是問他有沒有回來。

    ”尹修竹急急忙忙地說,她轉過圍廊,到天井裡。

     老李頭看到她真的着急了,直截了當地說:“我沒有看見,我沒有看見他回來。

    ” 尹修竹心裡頓時有個東西沉下去,她一陣頭暈,金星四濺,像有個無底黑洞吸着她往下掉,即刻眼前的世界變得模糊,隻一秒鐘就發黑了,她依着磚柱滑下身,坐倒在天井裡。

     “尹老師,我給你取點涼開水,喝喝水就會好,”老李頭焦急地邊說邊往外走。

    果然,沒一會他就回來,端着碗水遞過來。

     尹修竹費勁地睜開眼睛,老李頭那碗就到了嘴邊,她喝了幾口,才覺得心口好受了點,緩過了神。

     當時,是她叫陸川躲起來的。

    她說,“我背過身三分鐘,你好好躲起來,我肯定不要三分鐘就可以把你找出來。

    ” 陸川說,“不行,你得閉上眼睛,捂住耳朵,不然你還是聽得出我藏在哪裡。

    ” 尹修竹說,“沒問題,全按你的做。

    我一樣還能把你找出來,你别想躲過我!” 那個樹林并不很大,有個山丘,并沒有山洞之類可藏身之處,從山下走到山頂隻需一刻鐘。

    但是無論陸川怎麼躲,這麼大的人能躲到哪裡去?尹修竹花了不是三分鐘,而是整整三個小時,她把樹林每一處都尋遍,來來回回搜尋,林子裡所有的鳥,都被她折騰得飛走了,就是沒能找到陸川。

    她喉嚨都喊啞了,腳也走痛了,一身是汗,還是沒能找到那個與她搗鬼的家夥。

     最後,她肯定陸川是到山腳的小鎮去買東西了。

    急急奔下山,過石橋就有幾家小店,一一看過,卻沒有陸川的影子。

    問店主,店主記不清。

    她又爬上山,回到那片山林。

     那一群高大的杉樹中的地面,鋪滿落地的杉葉,這是他們倆一眼看中的好地,她站在那裡,閉上眼睛三分鐘,一轉身,陸川不見了。

    原先是遊戲,這下子不像鬧着玩。

     當然不是假的了,尹修竹與老李頭把事情原原本本這麼講了一遍後,站了起來。

    若是平日,怎麼會與這個守門老頭說呢,更何況是男女之事,可是她顧不得害羞。

    說完整個過程,她還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老李頭說:“就這樣?” “就這樣。

    不見了!” “是玩鬧?你們沒有吵架?”看來這個老李頭不傻。

     尹修竹臉紅了。

     不僅沒吵架,他們正好得恨不得捏成一個人。

    她沒有對老李頭說,陸川到後山樹林裡去散步,一路上就慌得心跳個不已,知道會出事的,那樹林太幽靜,太詩意盎然,彼此眼睫毛眨一下,都會知曉,肯定會出事的。

     “當然沒有吵架。

    ”尹修竹幾乎要嚷起來。

    他們一進入那樹林,眼睛看對方都不一樣了。

    風拂動出汗的手心,他輕輕攬過她來親吻,她緊緊抱住他便不想停下。

    那纏綿而熱烈的歡樂從空而降。

    纏綿好久之後,她和他會意地一笑,說,“看你能躲到哪裡去。

    ”她想象一陣遊戲後,兩人又會控制不住自己,哪怕他們知道天下所有的時間,這下午和整個晚上,以後的白天,依然是他們單獨的時間。

     她轉頭望望天空,黑色越聚越深,像水紋向天邊漫散開來。

    她很害怕,那中心的黑翻卷起一座險峻的山峰。

    這太像洪水沖過來,把一切有生命意識的美麗東西遮避起來。

    不久前,她還牢牢抓在手裡堅實的肉體,瞬刻間就被黑暗溶解吞沒,不知去向了。

    她把碗裡剩下的水全喝完,還是覺得口幹舌燥。

    “怎麼辦呢?怎麼辦呢?”她心慌意亂地說。

     老李頭同情地看着這個年輕的女教師,好象從來不知憂愁為何物,現在卻被恐懼緊扼住了咽喉。

    他想想說:“到街上叫人幫着找?” “鎮上有警察。

    ”尹修竹有氣無力地說,這事她早就想過。

     她不知老李頭知道什麼不知道什麼,但是老頭子也不作聲了。

    他拿着碗,好心地問,“還要水嗎?” 尹修竹搖搖頭。

     “姑娘――尹小姐,你先進屋休息一會兒,我到街上看看,順便給你買點晚上吃的東西――幹淨一點的。

    我家裡鍋盆腌月贊,不好給你做飯。

    ”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說:“放寬心吧!陸老師當然是跟你鬧着玩的,最多明天早晨他就會回來。

    ” 她向老李頭道謝,說她不想吃東西,但若有陸川的消息,請他千萬來告訴一聲。

     看着老李頭消失在拱門外,尹修竹才感到……現在一切可能都是真的,陸川不見了,被她“玩掉”了。

    她腦子又回到這題目上,想她思路是出了問題,這不是早在幾個小時前,就明明白白了的嗎?她再也無法不面對這個事實。

     二 等到夜裡十二點鐘,老李頭也沒有來。

     她熄了燈,上床卻無法入睡。

    半夜裡月光從竹簾的縫隙間瀉進來。

    她突然覺得有這點月光,陸川就可能走回。

    于是她跳起來,披件衣服,奔到屋外圍廊裡,朝那一牆玫瑰走過去。

    可是那廂男教師宿舍,沒有任何動靜,還是每個門上一把鎖,每間窗都沒有燈,月光陰森森地照着那些瓦片、窗框、屋檐。

     她慢慢走回房間,不情願地上床,剛又迷糊睡了一陣,突然聽見一點聲音,她來不及穿鞋,跑到窗前提起竹簾一看,原來雨淅瀝下起,滴答作響。

     這下尹修竹再也睡不着了。

    睡在床上聽雨聲,她想象陸川躲在樹林裡,雨會把趕回來。

    一直等到雨停,她起床,梳洗完畢,天也亮了。

    無精打彩地走到圍廊裡處,她到陸川門前,不必敲門了,門上仍是一把鎖。

     夜裡下過雨,空氣變得清新濕潤,天井有盆指甲花沾着了水氣,顔色鮮豔奪目。

    她坐在幹淨的石階上,擡頭看天,幾乎沒有雲,不過也沒有太陽,麻雀在瓦楞上停停飛飛,撲閃翅膀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

     她的旗袍很素靜,淺藍,鑲了同色絲邊,不仔細看,看不出那藍來。

    當瓦楞上麻雀一隻不剩時,她發現天色已晚,便站起身來,腦子裡雖然一團漿糊,心裡卻清楚極了:陸川确實不在了。

     一旦這麼确定想法,她的頭開始沉重,身體變得笨重,腳下的步子仿佛也不是她的了。

    她機械地生火,燒了一鍋水後,開始淘米,結果把水灑了一地,鞋子都濕了,才把注意力從遠遠的地方收回來。

     沒有做菜,就将就豆瓣醬下飯。

    桌子上吊着一盞孤燈,陰雨日,天黑得早,今夜燈光也變微弱了。

    一人坐着吃飯,嘴裡一點味也沒有。

    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院子裡洗碗,順便又看了一下男教師宿舍,還是靜極了。

    回到房裡,收拾收拾這東西,理理床,她打開門,走到前院的辦公室,沒準陸川會在這裡。

    她瞅着門縫,希望能瞧見裡面有動靜,可是沒有,月光比前夜明朗多了,照在她嬌弱的身體上,她去搖門,手用力地捶門,捶累了就摸着門,仿佛門就是陸川,她想把自己一副空空的身體摘下來附上。

     尹修竹與陸川熱戀才一個星期,這之前兩人都未打破這層繭。

    放假後,周圍的熟人不在了,他們才鼓起勇氣。

    這一星期天天厮守在一起。

    她已經忘記了沒有陸川在身邊的日子是怎麼樣的。

     她甚至已經忘記了最初見到陸川的情形:她和一個女同事從食堂把午飯拿回來,在路上同事捅捅她的腰,說前面那人,是新來的英文老師,北大畢業的,或許隻是借這地方暫時落腳吧,肯定不會久呆。

    真是一表人材啊! 聽到這話,她擡頭朝左前方看去,正好看到陸川朝她投過來的眼光,那種特有的勁斂眼神,她拿着鍋子的手一顫,她急忙垂下眼簾。

    他們互相走過,沒有打招呼,她應該有禮貌,人家是新來的,可是她卻突然不好意思。

     同事大大方方與陸川說話。

    她也未停下,當作沒有看見。

     以後陸川總說,尹修竹的确如校裡送她的綽号“冰雪佳人”。

    她對追求者從來沒動過心。

    她對陸川說,育嬰堂裡出來的孤兒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習慣了,并不覺得有什麼必要改變生活,天天教她的地理課,兼代兩節國文,大部分時間關起門來寫作。

    實際上她已經給上海的一個刊物寄出一個中篇,編者回信表示鼓勵,說是“暫存待用”,她看着那信,雖未說一定會用,但是心裡充滿了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