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知縣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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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朝後台跑去,嘴裡大喊着: "放槍啦~~殺人啦~~" 餘想德國人沒把攀爬在柱子上的小甲當成射擊的目标,可能是小甲身上的劊子手公服救了他階性命。

    在過去的幾天裡,他可是衆人注目的人物。

    放第一個排子槍的德國士兵退到了後排,來到了前排的德國士兵齊齊地舉起了槍。

    他們的動作迅速,技術熟練,似乎是剛剛把槍托起來,餘的耳邊就是第二排震耳欲聾的槍響。

    似乎他們在托槍的過程中就扣動了扳機,似乎他們的槍聲未響戲台上的人們就中了子彈。

     戲台上已經沒有了活人,隻有鮮血在上邊流淌。

    台下的群衆終于從貓腔中蘇醒過來,餘的可憐的子民啊……他們連滾帶爬着,他們你沖我撞着,他們鬼哭狼嚎着,亂成了一團。

    餘看到升天台上的德國士兵都把槍放了下來,他們的漫長的臉上,都帶着一種陰涼的微笑,就像烏雲密布的寒冬天氣裡一線暗紅的陽光。

    他們停止了射擊,餘心中又是一陣莫名的悲喜交集,悲得是高密東北鄉的最後一個貓腔班子全軍覆沒,喜得是德國人不再開槍射殺逃亡中的百姓。

    這是喜嗎?高密知縣啊,你心中竟然還有喜嗎?是的,餘的心中還有喜,大喜! 貓腔班子的血彙合在一起,沿着戲台邊緣上的木槽流到了翹起在戲台兩角的木龍口裡,這裡原是排洩雨水的地方,現在成了血口,兩股血噴出來,淋漓在戲台下的土地上。

    那血排洩了一會兒就漸漸地斷了流,一大滴,一大滴,一大滴地,珍重地,沉重地,一大滴,一大滴,珍重地,沉重地……是天龍的眼淚啊,是。

     百姓們逃亡而去,現場留下了無數的鞋子和被踐踏得不成模樣的貓衣,還有幾具被踩死的屍體。

    餘死死地盯着那兩個滴血的龍頭,看着它們往下滴血,一大滴,一大滴,滴滴答答,滴,不是血,是天龍淚,是。

     九 當八月十九日的大半個月亮在天上放射銀光時,餘從縣衙裡回到了校場。

    餘一出衙門就吐出了一口鮮血,滿嘴裡腥甜,仿佛吃了過多的蜜糖。

    劉樸和春生關切地問候: "老爺,您不要緊吧?" 餘如夢初醒般地看着他們,狐疑地問: 你們為什麼還跟着我?滾,滾,你們不要跟着我! "老爺……" 聽到了沒有?滾,趕快離開我,滾得越遠越好,你們不要讓餘再看到你們,如果你們再讓餘看到你們,餘就打斷你們的脊梁! "老爺……老爺……您糊塗了嗎?"春生哭咧咧地說。

     餘從劉樸的腰間拔出了腰刀,對着他們,刀刃上反射着月光,寒光閃閃。

    餘冷冷地說: 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

    如果你們還顧念幾年來的情意,就趕快地走,等到八月二十日之後,再回來收我的屍體。

     餘将腰刀甩在地上,當啷一聲響,震動夜空。

    春生往後倒退了幾步,轉身就跑,起初跑得很慢,越跑越快,很快就沒了蹤影。

    劉樸垂着頭,傻傻地站在那裡。

     你怎麼還不走?餘說,趕快打點行裝,回你的四川去吧,回去後隐姓埋名,好好看護你父母的墳墓,再也不要與官府沾邊。

     "伯父……" 他一聲伯父,神動了餘的九曲回腸。

    餘熱淚盈眶,揮揮手,說: 去吧,好自為之,去吧,這裡沒有你的事情了。

     "伯父,"劉樸道,"愚侄這幾天反複思量,心中感到十分漸愧。

    伯父落得如此下場,全都是因為愚侄的過錯……"他沉痛地說,"是我化裝成您的模樣,薅去了孫丙的胡須,才使他離開了戲班與小桃紅成親生子,他如果不跟小桃紅成親生子,就不會棍打德國技師;他不棍打德國技師,就不會有後來的麻煩……" 餘打斷了他的話頭,說: 糊塗的賢侄,其實是命該如此,與你沒有關系。

    餘早就知道是你薅了孫丙胡須,餘還知道你是遵從了夫人的指使。

    夫人是想用這個方法激起孫眉娘對餘的仇恨,免得她跟餘發生苟且之事。

    餘還知道你與夫人設計,在牆頭上抹了狗屎。

    餘知道你與夫人生怕餘與民女有情損毀了官聲影響了前程,但餘與那孫眉娘是三世前的冤家在此相逢。

    不怨你不怨她誰都不怨,這一切全都是命中注定。

     "伯父……"劉樸跪在地上,哭着說,"請受小侄一拜!" 餘上前将他拉起,說: 就此别過了,賢侄。

     餘一人朝通德校場走去。

     劉樸在後邊低聲喊叫: "伯父!" 餘回頭。

     "伯父!" 餘走回到他的面前,問: 你還有什麼話嗎? "愚侄要去為父報仇,為六君子報仇,為雄飛叔父報仇,也為大清朝剪除隐患!" 你要去刺他?餘沉吟片刻,說,你的決心已經下定了嗎? 他堅決地點點頭。

     但願你比你雄飛叔父有好運氣,賢侄! 餘轉身向通德校場走去,再也沒有回頭。

    月光照耀着餘的眼睛,餘感到心中簇擁着無數的含苞待放的花朵,一朵綻放,就是一句能夠翻花起浪的貓腔。

    貓腔的雖然悠長但是節奏分明的旋律在餘的心中回響,使餘的一舉一動都踩在了闆眼上。

     高密縣出衙來悲情萬丈~~咪嗚咪嗚~~秋風涼月光光更鼓響亮~~ 月光照在餘的身上,也照在了餘的心上。

    月光啊,多麼明亮的月光啊,餘平生沒有見過這般明亮的月光,餘再也看不到這樣明亮的月光了。

    餘順着月光往前看,一眼就看到了夫人面色如紙躺在床上。

    夫人她鳳冠霞帔穿戴齊整,一紙遺書放在身旁。

    上寫着:皇都陷落,國家敗亡。

    異族人侵,裂土分疆。

    世受皇恩,浩浩蕩蕩。

    不敢苟活,獵狗牛羊。

    忠臣殉國,烈婦殉夫。

    千秋萬代,溢美流芳。

    妄身先行,盼君跟上。

    嗚呼哀哉,黯然神傷。

     夫人啊!夫人你深明大義服毒殉國,為餘樹立了光輝榜樣~~餘死意已決,不敢苟活。

    但餘的事情未了,死不瞑目。

    請夫人望鄉台上暫等候~~待為夫把事情辦完了與你一起見先皇~~ 校場上一片肅穆,月光如水,洩地無聲。

    空中閃動着貓頭鷹和蝙蝠的暗影,校場邊角上閃爍着野狗的眼睛。

    你們這些食腐啖腥的強盜,難道要吃人的屍體嗎?沒有人來給餘的子民收屍,他們就這樣晾在月光下,等待着明天的陽光。

    袁世凱和克羅德在餘的縣衙裡飲酒作樂,膳館裡,煎炒烹炸的鍋子滋滋作響。

    難道你們就不怕餘把孫丙殺掉嗎?你們知道,如果餘想活,孫丙就不會死;但是你們不知道,餘已經不想活了。

    餘就要追随着夫人去殉大清國了,孫丙階性命就要終結了。

    餘要讓你們的通車典禮面對着一片屍首,讓你們的火車從中國人的屍體上隆隆開過。

     餘腳步踉跄地爬上了升天台。

    這是孫丙的升天台,是趙甲的升天台,也是錢丁的升天台。

    升天台上,高挂着一盞燈籠,燈籠上寫着高密縣正堂。

    餘看到還有幾個衙役無精打采地站在台邊,用雙手拄着水火棍子,宛如泥偶木人。

    在燈籠的下方,支起了一個燒木柴的小小火爐,火爐上坐着一個熬中藥的罐子,罐子裡蒸氣袅袅,散發出人參的芳香。

    趙甲屈膝坐在火爐旁邊,火光照耀着他狹窄的黑臉。

    他用雙手抱住膝蓋,下巴也擱在膝蓋上。

    他的目光專注地盯着細小的火苗子,好像一個沉浸在幻想中的兒童。

    在他的身後,小甲背靠着台上的立柱,舒開着兩條腿,腿縫裡夾着一包羊雜碎。

    他把羊雜碎夾在芝麻火燒裡,旁若無人地大吃大嚼。

    孫眉娘倚靠在與小甲斜對着的那根立柱上,她的頭歪到一側,淩亂的頭發遮掩着她的臉,看起來像個死人,往日的風采蕩然無存。

    隔着一層薄薄的紗布,餘看到孫丙模糊的臉,他低沉的呻吟聲,告訴餘他還在苟延殘喘。

    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臭氣,招引來成群結隊的貓頭鷹。

    它們在空中無聲無息地盤旋着,不時地發出凄厲地鳴叫。

    孫丙啊,你早該死了,咪嗚咪嗚,你們貓腔感慨萬端、含義複雜的咪嗚之聲,竟然從餘的口中奔突而出,咪嗚咪嗚,孫丙啊,都怨餘昏聩糊塗,心慈手軟,瞻前顧後,心存雜念,沒有識破他們的詭計,讓你活着充當了他們的釣餌,又一次毀了高密東北鄉幾十條性命,斷絕了貓腔的種子,咪嗚咪嗚…… 餘喚醒了那幾個拄着棍子打盹的衙役,讓他們回家休息,這裡的事情本縣自有安排。

    衙役們如釋重負,生怕再把他們留住似的,拖着棍子跑下台,轉眼就消逝在月光裡。

     對餘的到來,他們毫無反應,好像餘隻是一個空虛的黑影,好像餘是他們的一個幫兇。

    是的,截止到目前為止,餘的确是他們的一個幫兇。

    餘正在考慮先把刀子刺到哪個的身上時,趙甲捏着藥罐子的提梁,将參湯倒進黑碗,然後威嚴地命令小甲: "兒子,吃飽了吧?沒吃飽待會兒再吃,幫着爹先把參湯給他灌上。

    " 小甲順從地站起來,經過了白天的變故,這個家夥身上的猴氣似乎減少了許多,他咧開嘴對餘笑笑,然後上前撩開了遮掩席籠的白紗,顯出了孫丙幹巴了許多的身體。

    餘看到他的臉小了,眼睛變大了,胸脯兩邊的肋條一根根地顯出來。

    他的樣子,讓餘想到了下鄉時看到的被惡作劇的兒童綁在樹上曬幹了的青蛙。

     從小甲撩開白紗那一刻開始,孫丙的頭就晃動起來。

    從他的黑洞一樣的嘴巴裡,發出了一些模糊的聲音: "唔……唔……讓我死了吧……讓我死了吧……" 餘的心中一震,感到自己的計劃更有了充分的理由。

    孫丙終于自己要死了,他已經意識到活着就是罪孽,刺死他就是順從了他的意志。

     小甲将一個用牛角制成的本來是用來給牲畜灌藥的牛角漏鬥不由分說地插在了孫丙的嘴裡,然後他就将孫丙的腦袋扳住,讓趙甲從容地将參湯一勺勺地灌進他的嘴裡。

    孫丙的嘴裡發出嗚噜嗚噜的聲音,他的喉嚨裡咕嘟咕嘟地響着,那是參湯正沿着他的喉嚨進入他的肚腸。

     怎麼樣啊,老趙,餘用嘲弄的口吻在趙甲的身後問,他能活到明天上午嗎? 趙甲警覺地轉過身來,目光炯炯地說: "小人擔保。

    " 趙姥姥創造了一個人間奇迹啊! "能把活兒作成這樣,離不開大人的支持,"趙甲謙虛地說,"小人不敢貪天之功。

    " 趙甲,你不要得意大早,餘冷冷地說,依我看他活不過今夜—— "小人用性命擔保,如果大人能夠再提供半斤人參,小人還能讓他活三天!" 餘大笑着,彎腰從靴筒子裡抽出那柄鋒利的匕首,縱身向前,往孫丙的胸膛刺去。

    但餘的匕首刺中的不是孫丙而是小甲。

    他在危急的關頭,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孫丙的身體。

     餘剛把匕首拔出來,小甲的身體就軟綿綿地坐在了孫丙腳前,他身上濺出來的熱血燙痛了餘的手。

    趙甲哀鳴一聲: "我的兒子啊……" 趙甲将手中黑碗朝餘的頭上砸過來,碗裡滾熱的參湯散發着香氣淋到了餘的臉上。

    餘也不由自主地哀鳴一聲,聲音未落,就看到趙甲弓起腰,像一頭兇猛的黑豹子,對着餘撞過來。

    他的堅硬如鐵的頭顱,撞中了餘的小腹;餘雙手揮舞着,仰面朝天跌倒在高台上。

    接着,趙甲就順勢騎在了餘的身上。

    他的那雙看起來柔弱無骨的小手,竟然像鷹爪子一樣,卡住了餘的咽喉。

    與此同時,他的嘴巴在餘的額頭上咯唧咯唧地啃咬起來。

    餘的眼前一團漆黑,心裡想掙紮,但雙手就像死去的枯枝…… 就在餘看到了站在高高的望鄉台上的夫人凄楚的面孔時,趙甲的手指突然松開了,他的嘴巴也停止了啃咬。

    餘屈起膝蓋将他的身體頂翻,艱難地爬起來。

    餘看到趙甲側歪在地,背上插着一把匕首,他的瘦巴巴的小臉,在可憐地抽搐着。

    餘看到孫眉娘木呆呆地站在趙甲的身體旁,慘白的臉上肌肉扭曲,五官挪位,已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月光似水,月光如銀;月光是冰,月光是霜。

    餘再也看不到這樣的月光了。

    餘順着爛漫的月光看過去,似乎看到了,劉家的賢侄,為了他的父親,為了六君子,為了大清朝,突然出現在袁世凱的面前,像餘的舍弟一樣,拔出了兩隻閃閃發光的金槍…… 餘頭昏腦漲地站起來,對着她伸出了手:眉娘……我的親人…… 她卻嗥叫一聲,轉身往台下跑去。

    她的身體看起來如同一團敗絮,輕飄飄地失去了重量。

    餘還用得着去追趕她嗎?不用了,餘的事情馬上就要結束了,在另外的世界裡,我們遲早會團聚。

    餘從趙甲背上拔出了匕首,用衣服把上邊的血擦幹。

    餘走到孫丙的眼前,借着燈火和月光——燈火昏黃,月光明亮——看清了孫丙神色平靜的臉龐。

     孫丙啊,餘做過許多對不起你的事,但你的胡須,的确不是餘薅的。

    餘誠懇地說着,順手就将匕首刺入了他的胸膛。

    他的眼睛裡突然迸發出了燦爛的火花,把他的臉輝映得格外明亮——比月光還要明亮。

    餘看到血從他的嘴裡湧出來,與鮮血同時湧出的還有一句短促的話:"戲……演完了……"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