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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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把俺的女兒放過來。

    "孫丙說。

     "孫丙,實話告訴你,他們根本就沒抓你的女兒,"知;縣撩開小轎的門簾,說,"這裡面不過是一塊石頭!" "俺早就知道你在撒謊,"孫丙笑道,"本帥在縣城裡廣有耳目,你們的一行一動盡在本帥的掌握之中。

    " "如果你不把人質放回來,眉娘的生命就很難保證了!"知縣說。

     "本帥與女兒已經思盡情斷,她是死是活,你就看着辦吧,"孫丙道,"但本帥向以寬大為懷,盡管番狗不仁,但本帥不能不義,本帥已經将三條番狗帶來,現在就放他們回去!" 孫丙往身後揮了一下手,幾個拳民就從騾車裡拖出了三條麻袋,拖拉着,往小橋上移動。

    知縣看到,那些麻袋裡似乎有活物在掙紮,并且發出了古怪的聲音。

     拳民們在小橋的中央停住了,等待着孫丙的命令。

    孫丙大聲說: "放他們回去!" 拳民們解開麻袋,扯住麻袋的底角一抖摟,就看到兩頭身上套着德國兵上衣的小豬和一隻頭上戴着頂德國軍帽的白狗,吱哇亂叫着、連滾帶爬地對着克羅德跑了過來,仿佛是孩子投奔自己的父兄。

     孫丙嚴肅地說: "他們自己變成了豬狗!" 孫丙的部下齊聲喊叫着: "他們自己變成了豬狗!" 知縣被眼前發生的事件弄得哭笑不得。

    克羅德拔出手槍對着孫丙開了一槍。

    子彈正打在了孫丙手中揮舞着的棗木棍子上,發出奇特的聲響。

    看孫丙那樣子,仿佛不是子彈擊中了棍子,而是他用棍子擊中了子彈。

    就在克羅德對着孫丙射擊的同時,孫丙身後的一個持長苗子鳥槍的青年,也對着克羅德放了一槍。

    鳥槍裡裝的是鐵砂子,出膛後就如一把掃帚似地散開。

    幾粒鐵砂子擊中了克羅德胯下的高頭大馬,馬負痛,猛地将身體豎了起來,将背上的騎手掀倒地下。

    那馬拖着克羅德就往河裡蹿去。

    在這危急的關頭,知縣一個箭步飛躍上去,如一頭巨大的豹子撲到了驚馬的脖子上。

    知縣制服了被鐵砂子打瞎了眼睛的洋馬,身後跟上來的随從們把耳朵被一粒鐵砂子打了個洞眼的克羅德總督的雙腳從馬橙裡解救出來。

    克羅德摸了一把耳朵,看到了手上的鮮血,随即尖叫起來。

     "總督大人在喊叫什麼?"知縣問那位翻譯。

     翻譯結結巴巴地說: "總督大人說,他要到袁大人那裡去告你!" 四 德國軍隊和連夜從濟南趕來的武衛右軍步兵一營将馬桑鎮包圍起來。

    清兵在前,德兵在後,倉促地發起了一次攻擊。

    知縣和步兵營統帶馬龍标一左一右站在耳朵上纏着紗布的克羅德身邊,似乎是他的兩個保嫖。

    在他們身後的柳樹林子裡,德國的炮隊已經推備停當,每門炮的後邊都站着四個筆直的德兵,宛若四根沒有生命的木棍子。

    知縣不知道克羅德是否用電報向袁大人告了自己的狀,因為在交換人質的鬧劇剛剛結束的那天下午,馬龍标統帶就率領着他的營隊風塵仆仆地趕到了。

     知縣安排了營隊的食宿後,又特意安排了一桌酒宴為馬統帶接風。

    馬統帶是個十分謙和的人,在席上不斷地向知縣表示着他對曾文正公的敬佩之情,并且說他對知縣的學問也是仰慕日久。

    酒宴即将結束之時,馬統帶悄悄地對知縣說他與在天津小站受了淩遲刑的錢雄飛是很好的朋友,這一下子就讓知縣感到自己與馬統帶的關系已經非同一般,仿佛也是多年的密友,可以無話不談了。

     為了協助馬統帶建功,知縣把自己的五十名縣兵全部派出,為清兵和德兵帶路,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時刻,完成了對馬桑鎮的包圍。

    知縣也随隊前來,因為昨天的人質交換,實際上是一次出力不讨好的愚蠢行動;孫丙用一場惡作劇把自己和德國人好好地戲耍了一番。

    孫丙的獨白和他部下的呐喊不時地在知縣的耳邊響起:他們自己變成了獵狗!他們自己變成了豬狗!其實,知縣想,我早就應該想到,他們是不會讓那三個德國兵活着的,而且自己也明明地聽說過,孫丙他們把三個俘虜綁在樹上輪番用熱尿呲臉,然後肯定就要用他們的心肝來祭奠那二十七條亡靈,這是我應該想到的,但是我竟然天真地以為德國人還可能活着,更可笑的是我竟然想把人質營救出來,建一大功,引起袁大人的重視。

    實際上我是被夫人的一番話給煽動得愚蠢無比。

    克羅德這個雜種的運氣也不好,他開槍打孫丙,竟然制造了一個孫丙武藝高強到可以把子彈打飛的神話,而孫丙的部下就那麼随便地開了一鳥槍,就毀了克羅德一匹駿馬,還打穿了他一隻耳朵。

    知縣知道,克羅德告狀的電報也許已經發出,即便還沒有發出遲早也要發出。

    袁大人也許已經離開了濟南府,正在向高密進發,如果能趕在大駕到來之前,将孫丙擒獲或是擊斃,自己的腦袋也許還能保住,否則一切都完了。

     知縣看到,自己的那些縣兵在劉樸的帶領下,在武衛右軍的前邊,弓着腰向土圍子前進。

    這些家夥對付老百姓如狼似虎,打起仗來卻個個膽小如鼠。

    他們的隊形起初還是分散的,但越近圍牆時,越擠在了一起,如同一群怕冷的雞。

    知縣雖然沒有戰鬥經驗,但曾文正公的書通讀過十幾遍,因此知道這樣的密集隊形是最容易被守城的人殺傷的。

    他後悔在開始進攻之前沒有訓練他們一下,但現在一切都晚了。

    他們就這樣往前靠着。

    圍牆上很平靜,似乎沒有人。

    但知縣知道那上邊有人,因為他看到了圍牆上每隔幾丈就有一股濃煙冒起,他甚至聞到了熬米粥的氣味。

    從曾文正公的兵書中他知道守城牆的人熬米湯絕對不是為了喝,為了什麼他知道但是不敢往下想象。

    他的縣兵運動到距離圍子牆幾丈遠的時候停住了,鳥槍手和弓箭手放槍的放槍,放箭的放箭。

    槍聲稀疏,二十來響,毫無威力可言,然後就啞巴了。

    弓箭手射出的箭有的飛越了圍子牆,有的碰到牆上。

    與鳥槍相比,弓箭更沒有威力,簡直就跟小孩子胡鬧一樣。

    鳥槍手放過了槍,就地跪下,從腰間懸挂的葫蘆裡往槍筒裡裝藥。

    他們的火藥葫蘆都是那種卡腰葫蘆,外邊塗了一層桐油,看起來光滑明亮,很是美觀。

    曾幾何時,知縣帶着鳥槍隊下鄉抓賭抓賊時,還為這二十多個光芒四射的葫蘆感到驕傲;現在,在武衛右軍和德國軍隊的比較下,這些東西都變成了十足的兒童玩具。

    鳥槍隊裝好槍藥,又放了一陣淩亂的排槍後,就呼天嚣地地朝圍牆沖去。

    圍牆并不險峻,大約有一丈高,牆壁上有許多去年的枯草在那裡顫動,其實枯草也未必顫抖,而是知縣的心在顫抖。

    兩個擡着梯子的轎夫從後邊跑到了前面。

    他們由于常年擡轎,習慣了那種有節奏的小花步,其實已經不會跑了;在這樣的攻城陷陣的緊張時刻,他們的步伐還是如擡着知縣下鄉時那樣悠閑。

    他們到了圍牆邊,把梯子豎了起來。

    圍牆上依然沒有動靜,知縣心中暗存僥幸。

    豎起梯子後兩個轎夫就問到了兩側,每人扶着梯子的一邊,防止梯子仰倒。

    鳥槍手和弓箭手簇擁在梯子後邊,一個跟着一個往上爬去。

    當梯子上有了三個人,最上邊的一個已經接近圍牆頂端時,許多頭纏紅布的拳民突然地從牆上冒出來。

    然後就有成鍋的熱粥劈頭蓋臉地澆到了正在爬城的縣兵身上。

    縣兵凄慘的叫喚使知縣的身體抖動不止。

    他感到随時都可能把腸子裡的東西排洩到褲子裡,他用牙齒緊緊地咬住了嘴唇克制住了排洩欲望。

    他看到,梯子上的鳥槍手仰面朝天摔了下來,梯子下邊那些鳥槍手、弓箭手們一個個連滾帶爬地往後逃竄。

    圍牆上的拳民得意忘形地哈哈大笑起來。

    這時,官兵營裡一陣喇叭聲起,武衛右軍訓練有素的步兵們弓着腰,托着槍,啪啪地放着,向圍牆沖去。

     知縣看到圍牆上的拳民用開水、熱粥、炸炮、磚瓦亂石還有幾杆威力巨大的土炮将武衛右軍的第一撥進攻擊退之後,才感到自己把孫丙看輕了。

    他原以為孫丙隻會裝神弄鬼,沒想到他在軍事方面如此地富有才幹。

    知縣通過博覽群書得到的知識,孫丙通過戲文也全部掌握了,不僅僅是理論上明白,而且還卓有成效地付諸了實踐。

    看到大清朝最優秀的軍隊與他的縣兵一樣狼狽地敗下陣來,知縣的心中得到了些許安慰,甚至有一些幸災樂禍。

    他的焦灼感消失了,勇氣和自信重新回到了軀體之内。

    現在,就看德國兵的了。

    他瞟了一眼正在用望遠鏡觀察圍牆上情景的克羅德,看不到他完整的臉,隻能看到他的腮上的肌肉在抽動。

    而原本跟随在武衛右軍後邊的德國軍隊不但沒有發起沖鋒,反而往後退卻了幾十丈。

    看來一切都是有預謀的。

    克羅德将望遠鏡放下,臉上浮起輕蔑的微笑。

    他對着身後的炮隊指揮高喊了一句,那些木棍一樣的德國炮兵就緊張地活動起來。

    片刻之後,就有十二發炮彈打着尖厲的呼哨,如一群黑老鸹飛了出去,圍牆内外騰起白色的硝煙,然後就沖過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知縣看到,幾顆正中了圍牆的炮彈爆炸之後,很多的碎磚亂瓦騰飛起來,其中還夾雜着被炸斷的身體。

    又是一個排炮響過,更多的人體碎片飛起來,圍牆上一片哭嚎,那扇松木大門也被一發炮彈炸得四分五裂。

    這時,克羅德對着德國軍隊揮動了随從遞過來的紅旗。

    德國兵端着槍,呐喊着,撩開長腿,向洞開的大門沖去。

    重整旗鼓的武衛右軍也從另一個方向發起了第二輪沖鋒,惟有他的傷亡慘重的縣兵,趴在一片窪地裡哭爹叫娘。

    知縣的心中紛亂如麻,他知道這一次鎮子必破,而鎮子破了之後,馬桑鎮裡的數幹鄉民劫數難逃,這個高密縣的第一繁華大鎮,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