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眉娘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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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天早晨,俺公爹趙甲做夢也想不到再過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裡;死得勝過一條忠于職守的老狗。

    俺也想不到,一個女流之輩俺竟然能夠手持利刃殺了自己的公爹。

    俺更想不到,這個半年前仿佛從天而降的公爹,竟然真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

    俺公爹頭戴着紅纓子瓜皮小帽、穿着長袍馬褂、手撚着佛珠在院子裡晃來晃去時,八成似一個告老還鄉的員外郎,九成似一個子孫滿堂的老太爺。

    但他不是老太爺,更不是員外郎,他是京城刑部大堂裡的首席劊子手,是大清朝的第一快刀、砍人頭的高手,是精通曆代酷刑、并且有所發明、有所創造的專家。

    他在刑部當差四十年,砍下的人頭,用他自己的話說,比高密縣一年出産的西瓜還要多。

     那天夜裡,俺心裡有事,睡不着,在炕上翻來覆去烙大餅。

    俺的親爹孫丙,被縣太爺錢丁這個拔屌無情的狗東西抓進了大牢。

    千不好萬不好也是爹啊,俺心煩意亂,睡不着。

    越睡不着心越煩,越煩越睡不着。

    俺聽到那些菜狗在欄裡哼哼,那些肥豬在圈裡汪汪。

    豬叫成了狗聲,狗吠出了豬調;死到臨頭了,它們還在學戲。

    狗哼哼還是狗,豬汪汪還是豬,爹不親還是爹。

    哼哼哼。

    汪汪汪。

    吵死了,煩死了。

    它們知道自己的死期近了。

    俺爹的死期也近了。

    這些東西比人還要靈性,它們嗅到了從俺家院子裡散發出采的血腥氣。

    它們看到了成群結隊的豬狗的魂兒在月光下遊蕩。

    它們知道,明天早晨,太陽剛冒紅的那個時辰,就是它們見閻王的時候。

    它們不停地叫喚,發出的是滅亡前的哀鳴。

    爹,你呢,你在那死囚牢裡是個什麼樣子?你哼哼嗎?你汪汪嗎?你還是在唱貓腔呢?俺聽那些小牢子們說過,死囚牢裡的跳蚤伸手就能抓一把;死囚牢裡的臭蟲,一個個胖成了豌豆粒。

    爹啊爹,本來你已經過上了四平八穩的好日子,想不到半空裡掉下塊大石頭,一下子把你砸到了死牢裡,俺的爹…… 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俺的丈夫趙小甲是殺狗宰豬的狀元,高密縣裡有名聲。

    他人高馬大,半秃的腦瓜子,光溜溜的下巴,白天迷迷糊糊,夜晚木頭疙瘩。

    從打俺嫁過來,他就一遍一追地給俺講述他娘給他講過的那個關于虎須的故事。

    後來,不知他受了哪個壞種的調弄,一到夜裡,就纏着俺要那種彎彎曲曲、金黃色的、銜在嘴裡就能夠看清人的本相的虎須。

    這個傻瓜,夜夜粘人,一塊化開的魚鳔,拿他沒法子,隻好弄一根給他。

    這個傻瓜,他蜷縮在炕頭,打呼噜咬牙說夢話:"爹爹爹,看看看,搔搔蛋,甩個面……"煩死人啦!俺端他一腳,他把身體縮一縮,翻了一個身,巴咂巴咂嘴,似乎剛剛咽下去什麼好東西,然後,夢話繼續,呼噜不斷,咬牙不停。

    罷了,這樣的憨人,由着他睡去吧! 俺折身坐起來,背靠着涼森森的牆壁,看到窗戶外邊,月光如水,光明遍地。

    欄裡的狗眼,亮成碧綠的小燈籠,一盞兩盞三盞……閃閃爍爍,一大片。

    孤寡的秋蟲,一聲聲鳴叫,凄凄清清。

    腳穿木底油靴的值夜更夫,從青石條鋪成的大街上,踢踢踏踏走過去,析聲"梆梆",鑼聲"當當",三更天了。

    三更天了,夜深人靜,全城都睡了,俺睡不着,豬睡不着,狗睡不着,俺爹也睡不着。

     "咯吱咯吱",是老鼠在咬木箱。

    俺把一個笤帚疙瘩扔下去,老鼠跑了。

    這時俺聽到從公爹屋子裡,傳出細微的響聲,又是豆粒在桌子上滾動。

    後來俺知道了,這個老東西不"是在數豆粒,他是數人頭呢;一顆豆粒代表着一顆人頭。

    這個老雜毛,在夢裡也念想着他砍下的那些人頭啊,這個老雜毛……俺看到,他舉起鬼頭刀,對着俺爹的後頸窩砍去,俺爹的頭,在大街上滴溜滴溜地滾動着,一群小孩子跟在後邊用腳踢它。

    俺爹的頭為了逃避孩子們的追打,一下接一下地跳上了俺家的台階,然後滾進了俺家的院子。

    俺爹的頭在俺家院子裡轉圈,狗在後邊追着咬。

    俺爹的頭很有經驗,有好幾次,馬上就要讓狗咬住了,但那腦後的辮子,挺成一根鞭子,橫着掃過去,正中狗眼,狗怪叫着轉起圈子來。

    擺脫了狗的追趕,俺爹的頭,在院子裡滾動,一個巨大的蝌蚪水裡遊泳,長長的大辮子拖在腦後,是蝌蚪的尾巴…… 四更的梆聲鑼聲,把俺從噩夢中驚醒。

    俺渾身冷汗,不是一顆心,是一大堆心,在撲通撲通亂跳。

    公爹還在數他的豆粒,老東西,現在俺才明白,他為什麼那樣威人。

    他的身上,散發着一股涼氣,隔老遠就能感覺到。

    剛住了半年的那間朝陽的屋子,讓他冰成一個墳墓;陰森森的,連貓都不敢進去抓耗子。

    俺不敢進他的房子,進去身上就起雞皮疙瘩。

    小甲沒事就往那屋裡鑽,進去就粘在他爹身上,讓他爹講故事,膩歪得如同一個三歲的孩子。

    三伏天裡,幹脆就膩在他爹屋裡不出來了,連黨也不跟俺睡了,簡直把他爹當成了老婆把俺當成了他的爹。

    為了防止當天賣不完的肉臭了,小甲竟然把肉挂在他爹的梁頭上,誰說他傻?誰說他不傻!公爹偶爾上一次街,連咬人的惡狗都縮在牆角,嗚嗚地怪叫。

    那些傳說就更玄了,說俺的公爹用手摸摸街上的大楊樹,大楊樹一個勁兒地哆嗦,哆嗦得葉子嘩嘩嘩響。

    俺想起了親爹孫丙。

    爹,你這一次可是做大了,好比是安祿山日了貴紀娘娘,好比是程咬金劫了隋帝皇綱,兇多吉少,性命難保。

    俺想起錢丁,錢大老爺,進士出身,五品知縣,加分府銜,父母官,俺的幹爹,你這個翻臉不認人的老猴精。

    俗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魚面還要看水面,你不看俺給你當了這三年的上炕幹閨女的情面,你也得想想,三年來,你喝了俺多少壺熱黃酒,吃了俺多少碗肥狗肉,聽了俺多少段字正腔圓的貓腔調。

    熱黃酒,肥狗肉,炕上躺着個幹閨女,大老爺,俺把您伺候得比當今的皇上都舒坦。

    大老爺,俺豁出去一個比蘇州府的綢緞還要滑溜、比關東糖瓜還要甜蜜的身子盡着您耍風流,讓您得了多少次道,讓您成了多少次仙,你為什麼就不能放俺爹一馬?你為什麼要跟那些德國鬼子串通一氣,抓了俺的親爹,燒了俺的村莊,早知道你是這樣一個無情無意的東西,俺的黃酒還不如倒進尿罐裡,俺的狗肉還不如填到豬圈裡,俺的戲還不如唱給牆聽,俺的身子,還不如讓一條狗弄去…… 二 一陣亂梆子,敲得黎明到。

    俺起身下了炕,穿上新衣服,打水淨了面,官粉搽了臉,胭脂擦了腮,頭上抹了桂花油。

    俺從鍋裡撈出一條煮得稀爛的狗腿,用一摞幹荷葉包了,塞進竹籃。

    提着竹籃俺出了門,迎着西下的月亮,沿着青石闆道,去縣衙探監。

    自從俺爹被抓進大牢,俺天天去探監,一次也沒探上。

    錢丁,你這個雜種,往常裡俺三天不去送狗肉,你就讓春生那個小雜種來催,現在,你竟然躲起來不見俺。

    你還在縣衙門前設了崗哨,往常裡那些個見了俺就點頭哈腰的鳥槍手、弓箭手們,恨不得跪在地上給俺磕頭的小雜碎,現在也把狗臉虎了起來,對着俺發威風。

    你竟然還讓四個持洋槍的德國兵站在縣衙前,俺提着竹籃一靠近,他們就把槍刺舉在俺的胸脯前比劃。

    他們龇牙咧嘴,看樣子不是鬧着玩的。

    錢丁啊錢丁,你這個裡通外國的漢奸,老娘生了氣,就敢身背黃榜進京告禦狀。

    俺告你吃狗肉不拿錢,俺告你霸占有夫之婦,錢丁啊,老娘準備豁出破頭撞金鐘,剝去你的老虎皮,讓你這個無情無意的壞種顯原形。

     俺提着籃子,無可奈何地離開了縣衙大門。

    俺聽到那些個站崗的小雜種在背後嗤嗤地冷笑。

    小虎子,你這個忘思負義的狗東西,忘了跟着你那個老不死的爹給俺磕頭下跪的情景了吧?不是俺幫你說話,你這個賣草鞋的窮小子,怎麼能補上縣衙鳥槍手的缺、收入一份鐵杆莊稼?還有小順子,你這個寒冬臘月蹲鍋框的小叫花子,不是老娘替你說話,你怎麼能當上弓箭手?老娘為了替你求情,讓巡檢李金豹親了嘴摸了屁股,讓典史蘇蘭通摸了屁股親了嘴。

    可你們竟敢看老娘的笑話,竟然對着老娘冷笑,狗眼看人低,你們這些狗雜種,老娘倒了架子也不能沾了肉,老娘醉死也不會認這壺酒錢,等老娘喘過氣來,回過頭來再一個個地收拾你們。

     俺把個該死的縣衙甩在背後,沿着石闆大道往家走。

    爹,你這個老不正經的,你扔了四十數五十的人了,不好好地帶着你的貓腔班子,走街穿巷,唱那些帝王将相,扮那些才子佳人,騙那些癡男怨女,賺那些大錢小錢,吃那些死貓爛狗,喝那些白酒黃酒,吃飽了喝足了,去找你那些狐朋狗友,爬冷牆頭,睡熱炕頭,享你的大福小福,度你的神仙歲月,你偏要逞能,胡言亂語,響馬不敢說的話你敢說,強盜不敢做的事你敢做,得罪了衙役,惹惱了知縣,闆子打爛了屁股,還不低頭認輸,與人家鬥強,被薅了胡須,如同公雞被拔了翎子,如同駿馬被剪了尾巴。

    戲唱不成了,開個茶館,這也是好事,過太平日子。

    誰知你阃教不嚴,讓小娘亂竄,招來了禍患。

    被人模了,摸了就是摸了。

    你不忍氣吞聲,做一個本分百姓,吃虧是福,能忍自安。

    你意氣用事,棍打德國技師,惹下了彌天大禍。

    德國人,皇上都怕,你竟然不怕。

    你招來禍殃,血洗了村莊,二十七條人命,搭上了弟妹,還有小娘。

    鬧到這步,你還不罷休,跑到魯西南,結交義和拳,回來設神壇,扯旗放炮,挑頭造反,拉起一千人馬,扛着土槍土炮,舉着大刀長矛,扒鐵路,燒窩棚,殺洋人,逞英雄,最終鬧了個鎮子破亡,百姓遭殃,你自己,身陷牢獄,遍體鱗傷……俺的個豬油蒙了心的糊塗爹,你是中了哪門子邪?是狐狸精附體還是黃鼠狼迷魂?就算德國人修鐵路,壞了咱高密東北鄉的風水,阻了咱高密東北鄉的水道,可壞得也不是咱一家的風水,阻得也不是咱一家的水道,用得着你來出頭?這下好了,讓人家槍打了出頭鳥,讓人家擒賊先擒了王。

    這就叫"炒熟黃豆大家吃,炸破鐵鍋自倒黴"。

    爹,你這下子把動靜鬧大發了,驚動了朝廷,惹惱了列強,聽說山東巡撫袁世凱袁大人,昨天晚上坐着八人大轎進了縣衙。

    膠澳總督克羅德,也騎着高頭大洋馬,披挂着瓦藍的毛瑟槍,直沖進了縣衙。

    站崗的弓箭手孫胡子上前攔擋,被那鬼子頭兒擡手抽了一馬鞭,他急忙歪頭躲閃,但那扇肥耳朵上,已經被打出了一道一指寬的豁口。

    爹,你這一次十有八九是逃不過去了,你那顆圓溜溜的腦袋瓜子,少不了被挂在八字牆上示衆。

    即便錢丁錢大人看在俺的面子上想放過你,袁世凱袁大人也不會放過你;即便袁世凱袁大人想放過你,膠澳總督克羅德也不會放過你。

    爹,您就聽天由命吧! 俺胡思亂想着,迎着通紅的太陽,沿着青石闆鋪成的官道,急匆匆地往東趕。

    那條熟狗腿在俺的籃子裡散發着陣陣香氣。

    青石街上汪着一攤攤的血水,恍榴中俺看到爹的頭在街上滾動,一邊滾動着,爹,你還一邊唱戲。

    貓腔戲是拴老婆的橛子,這戲原本不成氣候,是俺爹把這個小戲唱成了大戲。

    俺爹的嗓子,沙瓤的西瓜,不知道迷倒過高密東北鄉多少女人。

    俺那死去的娘就是迷上了他的公鴨嗓子才嫁給他做了老婆。

    俺娘可是高密東北鄉有名的美人,連杜舉人托人提親她都不答應,但是她卻死心塌地地跟了俺爹這個窮戲子……杜舉人家的長工周聾子挑着一擔水迎面走過來。

    他弓着蝦米腰,神着紅脖子,頭頂一團白花花的亂毛,臉上一片亮晶晶的汗珠子。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邁着大步,走得很急,桶裡的水溢出來,沿着桶沿,流成了幾條珍珠串。

    俺突然看到,爹,您的頭泡在周聾子的水桶裡。

    桶裡的水,變成了紅殷殷的血。

    俺聞到了一股熱烘烘的血腥氣,就是俺的丈夫趙小甲破開豬狗的肚子時放出的那種氣味,腥氣裡夾雜着臭氣。

    周聾子想不到,七天之後他去處死俺爹的刑場聽貓腔,被德國鬼子用毛瑟槍打破了肚子,那些花花腸子,鳝魚一樣鑽出來。

     他從俺的身邊經過時,吃力地擡起頭,對着俺龇牙冷笑。

    連這個木頭一樣的聾子都敢對俺冷笑,爹,可見你這一次是死定了,别說錢丁,就是當今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