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眉娘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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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出來。

    然後,小山子脫下外邊的衣裳,顯出了跟俺爹穿得顔色一樣的破衣裳。

    他坐在俺爹方才坐過的位置上,讓四老爺把他用鐵鍊子鎖起來。

    幾個人忙把小山子換下來的衣裳給俺爹穿上,俺爹别别扭扭,很不配合,口齒不清地喊叫着: "你們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 四老爺慌忙捂住了他的口,俺低聲說: "爹呀,您醒醒吧,是你的女兒眉娘救你來了。

    " 爹爹嘴巴裡還在出聲,朱八爺對準他的太陽穴打了一拳,俺爹連哼都沒哼就暈了過去。

    小亂子蹲下身,扯住俺爹的兩條胳膊把他背起來。

    四老爺低聲說: "快走!" 俺們彎着腰出了死牢,趁着外邊的亂乎勁兒,跑到了獄神廟後邊的夾道上。

    迎面一群衙役提着水從儀門内跑出來。

    知縣錢丁站在儀門的台階上,大聲地喊叫着: "各就各位,不要慌亂!" 俺們蹲在獄神廟後的陰影裡,一動也不敢動。

     幾盞紅燈籠引導着一個大員出現在儀門前的甬道上,大員的身後簇擁着一群護兵,不是山東巡撫袁世凱還能是誰。

    俺們看到錢丁疾步迎上去,單膝跪地,朗聲道: "卑職管教不周,緻使膳館失火,驚吓了大人,卑職罪該萬死!" 我們聽到袁世凱命令知縣: "趕快派人點驗監獄,看看有無逃脫走漏!" 我們看到知縣慌慌張張地爬起來,帶領着衙役,朝死囚牢的方向跑過去了。

     俺們平息靜氣,身子恨不得縮進地裡。

    俺們聽到了四老爺在囚牢院子裡大呼小叫,還聽到了開啟囚牢鐵門發出的聲音。

    俺們等待着逃跑的機會,但袁世凱和他的護衛們站在大院當中的兩道上,絲毫沒有走的意思。

    終于,俺們看到知縣小跑步到了袁世凱面前,又是一個單膝跪地,口中喊報: "回大人,監牢點驗完畢,人犯一個不缺。

    " "孫丙怎麼樣?" "在石頭上牢牢地拴着呢!" "孫丙是朝廷重犯,明日就要執刑,出了差錯,當心你們的腦袋!" 袁世凱轉身往寅賓館方向走去,知縣站起來躬身相送。

    俺何松了一口氣。

    但就在此時,俺的爹,老混蟲,突然蘇醒發了瘋。

    他愣愣怔怔地站了起來,嗚嗚嘻嘻地問: "這是在哪裡?你們把我弄到哪裡?" 小亂子扯着他的腳脖子猛地把他拉倒。

    他翻了一個滾,滾到了亮堂堂的月光裡。

    小亂子和小連子餓虎撲食一樣撲上去,每人拉住他一條腿,想把他拖到陰影裡。

    他拼命地掙紮着,大聲地吼叫着: "放開我——你們這些混蛋——我不走——放開我——" 爹的喊叫把大兵們吸引過來,明亮的槍刺和軍服上的紐扣閃爍着寒光。

    朱老八低聲說: "孩兒們,跑吧!" 小亂子和小連子松開了俺爹的腿,愣征了一下,就迎着那些大兵跑過去。

    在乒乒啪啪的槍聲裡,夾雜着士兵們的喊叫:"有刺客——!"朱老八像一隻鹞子,撲到了俺爹身上,從俺爹發出的聲音來判斷,他的脖子是被老八細長的手爪子給扼住了。

    俺明白朱老八的意思,他要把俺爹弄死,讓檀香刑無法施行。

    侯小七拉住俺的手,拖着俺拐進了西邊的更道,一群衙門裡的胥吏迎面跑了過來。

    侯小七将猴子往前一抛,猴子尖叫着蹿到了一個胥吏的脖子上,随即就聽到了胥吏發出的尖厲驚叫。

    侯小七拉着俺從承發房門前跑到了大堂後邊,二堂裡也有衙役跑出來。

    俺聽到儀門外的大院裡,槍聲、火聲、喊叫聲混成了一片,血的氣味和火的氣味沖進了俺的鼻子,銀色的月光突然間變得血紅了。

     俺們沿着東邊的更道往北跑,希望跑到後花園裡去逃生。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多,頭上還有槍子兒在飛行。

    當俺們跑到東花廳一側的小廚房時,侯小七的身體往上聳了好幾聳。

    他抓着俺手的手無力地滑脫了,一股綠油油的血,就像剛榨出來的油,冒着熱氣,從他的背上竄了出來。

    正當俺手足無措時,一隻手拉住俺的手,把俺拖離了狹窄的更道。

    在一側身的光景裡,俺看到士兵們沿着更道奔跑過來。

     原來是知縣的夫人把俺拖進了知縣的私宅東花廳。

    她伸手摘去了俺的破草帽,又把俺身上的大褂扒下來,随手卷成一個團,推開後窗往外扔。

    她把俺推進了頂子床,讓俺躺下,還給俺蓋上了一條被子。

    兩邊的藍布幛子放下來,知縣夫人被隔在了外邊,俺的眼前一片漆黑。

     俺聽到士兵們吵吵嚷嚷地追到後花園裡去了,兩邊更道裡,前後堂院和左右跨院裡,整個的縣衙裡,吵嚷聲此起彼伏。

    終于,最可怕的時刻到了:東花廳的院子裡,響起了雜沓的腳步聲。

    俺聽到有人說:"都統大人,這是知縣大人的私宅!"随即就響起了鞭子抽打到人身上的聲音。

    俺看到幔子一掀,一個隻穿着單衣的冰涼的肉體鑽進了被窩,與俺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了一起。

    俺知道這是夫人的身體,這是俺的心上人錢丁曾經抱過的身體。

    接下來就響起了敲門聲。

    敲門聲變成了砸門聲,俺與夫人摟抱在一起,俺感到她的身體在顫抖,俺知道俺的身體抖得比她更厲害。

    俺聽到房門豁朗朗開了。

    知縣夫人把俺推到床邊,用被子把俺遮蓋得嚴嚴實實,然後她就把幛子撩開半邊。

    俺知道夫人一定是一副雲鬓散亂、衣領半開、從睡夢中被驚醒的模樣。

    俺聽到一個漢子粗魯地說: "夫人,遵照袁大人的命令,卑職前來搜捕刺客!" 夫人冷笑一聲,道: "都統大人,我外祖父曾國藩當年領兵打仗,為了嚴明軍紀,争取民心,維護綱常,制定了一條鐵打的紀律,那就是為兵者不進入家内宅,看樣子由袁世凱袁大人一手訓練出來的新軍,已經把這條紀律廢了!" "卑職不敢,卑職冒犯夫人,還望夫人怨罪!" "什麼敢不敢?什麼冒犯不冒犯?該搜的你們也搜了,該看的你們也看了。

    你們就是欺負我們老曾家已經衰敗,朝中無人,才敢這樣膽大妄為!" "夫人言重了,卑職一介武夫,唯上司命令是聽!" "你去把那袁世凱給我叫來,我要向他請教,天下可有這樣的道理?半夜三更,派兵侵入人家内室,辱人家眷,毀人名節,他袁世凱還是大清朝的臣子嗎?他袁大人家中難道沒有妻妾兒女嗎?俗言道,士可殺而不可辱,女可死而不可污,我要以死向袁世凱抗争!" 正在此時,就聽到外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低聲說: "知縣大人回來了!" 夫人放聲大哭起來。

     知縣沖進房子,百感交集地說: "夫人,下官無能,讓你受驚了!" 四 轟走了都統和他的士兵,關閉了門窗,吹熄了蠟燭,月光從窗棂子射進來,房間裡有的地方明亮有的地方幽暗。

    俺從那張頂子床上爬下來,低聲道: "謝夫人救命之恩,如果有來世,就讓俺給夫人當牛做馬吧!" 言罷,俺抽身就要往外走。

    她伸手扯住了俺的衣袖。

    俺看到她的眼睛在幽暗中閃閃發光,俺嗅到她的身上散發出桂花的幽香。

    俺想起了三堂院裡那棵粗大的桂花樹,八月中秋,金桂飄香,本應是知縣夫妻飲酒賞月的好時光,俺雖然不能與心上人兒一起把月賞,但後半夜偷偷進街幽會滋味也很強。

    都說是俺爹攪了太平局,依俺看是德國人橫行霸道太強梁。

    想起了爹爹心凄惶,一團亂麻堵胸膛。

    爹呀,你這個昏了頭的老東西!為救你女兒跑細了兩條腿,為救你叫花子晝夜在奔忙。

    為救你小山子打掉牙齒整三顆,鮮血滴落在胸膛。

    為救你朱八親自出了馬,為救你衆多花子把命喪。

    俺們費了天大的勁,偷梁換柱把你救出了死牢房,大功眼見就要告成,你卻咧開大嘴瞎嚷嚷…… "現在你還不能走,"知縣夫人冷冷地說話打斷了俺的胡思亂想。

    俺聽到,前面的院子裡還沒安靜,不時地傳來士兵們的大呼小叫。

     知縣去大堂親自值更,這是袁世凱下的命令。

    俺忘不了方才脫險的情景:都統帶着他的兵走了。

    夫人起身關上了房門。

    在那支紅淚斑斑的蠟燭照耀下,俺看到夫人滿面紅光,不知是激動還是憤怒。

    俺聽到她冷冷地說: "大人,妾身自做主張,替你金屋藏嬌了!" 知縣探看了一下窗外的情景,疾步走到床前,掀開被頭,看到了俺的臉。

    然後他就把被頭猛地蓋上了。

    俺聽到他用低沉的聲音說: "夫人深明大義,不計前嫌,果然是女中丈夫,錢丁感激不盡。

    " "那麼,是送她走呢,還是留她在這裡?" "悉聽夫人尊便。

    " 外邊有人喊叫,錢丁慌忙出走。

    看起來他是去執行公務,實際上也是逃避尴尬境地。

    這種情況在戲文裡經常發生,俺心裡明白。

    夫人吹滅蠟燭,讓月光照進來。

     俺局促不安地坐在牆角的一把凳子上,口中焦幹,嗓子冒煙。

    夫人好像神人一樣,知道俺口渴,親自倒了一碗涼茶,遞到俺的面前。

    俺稍微一猶豫,但還是伸手接了。

    俺将茶水喝幹,說: "謝夫人。

    " "想不到你還是一位藝高膽大的女俠!"夫人用嘲弄的口氣說。

     俺無言以對。

     "你今年多大歲數?" "回夫人,民女今年二十四歲。

    " "聽說你已經懷孕在身?" "民女年幼無知,如有冒犯夫人之處,還望夫人海涵,俗言道,大人不見小人的怪,宰相肚子裡能撐船。

    " "想不到你還有這樣一副伶牙俐齒,"夫人用十分嚴肅的口吻說,你能保證肚子裡的孩子是老爺的嗎?" "是的,我保證。

    " "那麼,"夫人道,"你是願留呢還是願走?" "願走!"俺毫不猶豫地說。

     五 俺站在縣衙前的牌坊柱邊,眼巴巴地往衙内張望着。

    俺一夜未眠,經曆了驚心動魄出生入死的大場面,雖然現在還不是戲,但用不了多久就會被編進戲裡衆口傳。

    昨夜晚夫人勸俺遠走他鄉避災難,她還将五兩白銀遞到了俺手邊。

    俺不走,說不走,就不走,俺死也死在高密縣,鬧它個地覆又天翻。

     鄉親們都知道了俺是孫丙的女兒,把俺層層地護衛起來,好像一群母雞護着一隻小雞。

    幾個白發的老婆子把熱乎乎的雞蛋塞給俺,俺不接,就硬往俺的衣兜裡塞,她們還用哭咧咧的聲音說: "吃吧,閨女,别餓壞了身子……" 其實,俺心裡明白,在俺爹沒出事之前,縣城裡這些老娘們、小娘們,不管是良家婦女還是花柳巷裡的婊子,提起俺的名字就牙根癢,恨不得咬俺一口。

    她們恨俺跟縣太爺相好,她們恨俺日子過得富裕,她們恨俺長了一雙能跑能颠。

    偏偏又讓錢大老爺喜歡的大腳。

    爹,從您扯旗放炮造了反,她們就對俺轉變了态度;當您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