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趙甲道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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媳,用一句響亮的話兒送她:好媳婦,俺會讓你的爹流芳百世,俺會讓你的爹變成一場大戲,你就等着看吧! 二 咱家讓兒子關了大門,拿起一把小鋼鋸,就在血肉模糊的殺豬床子上,将那段紫檀木材解成了兩片。

    鋸紫檀木的聲音尖厲刺耳,簡直就是以鋼鋸鐵。

    大粒的火星子從鋸縫裡滋出來。

    鋸條熱得燙手,一股燃燒檀木的異香撲進了咱家的鼻子。

    咱家用刨子将那兩片檀木細細地創成了兩根長劍形狀。

    有尖有刃,不銳利,如韭菜的葉子一樣渾圓。

    先用粗砂紙後用細砂紙将這兩片檀木翻來覆去地打磨了,一直将它們磨得如鏡面一樣光滑。

    咱家固然沒有執過檀香刑,但知道幹這樣的大事必須有好家什。

    幹大活之前必須做好充分的準備,這是咱家從餘姥姥那裡學來的好習慣。

    刮磨檀木橛子這活兒耗去了咱家整整半天的工夫,磨刀不誤砍柴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咱家剛把這兩件寶貝磨好,一個衙役敲門報告,說在縣城中心通德書院前面的操場上,高密縣令錢丁派出的人按照咱家的要求,已經把那個注定要被人們傳說一百年的升天台搭好了。

    咱家要求的那個席棚也搭好了,大鍋也支好了,香油在大鍋裡已經翻起了浪頭。

    小鍋也支好了,鍋裡炖上了牛肉。

    咱家抽抽鼻子,果然從秋風裡嗅到了濃濃的香氣。

     兒媳清晨跑出去,至今沒有回來。

    她的心情可以理解,畢竟是親爹受刑,心不痛肉也痛。

    她能到哪裡去呢?去找她的幹爹錢大老爺求情?兒媳,你的幹爹已經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不是咒他,咱家估計,你親爹孫丙咽氣之日,就是你幹爹倒黴之時。

     咱家脫下舊衣裳,換上了簇新的公服。

    皂衣攔腰紮紅帶,紅色氈帽簇紅纓,黑皮靴子腳上蹬。

    果然是人靠衣裳馬靠鞍,穿上公服不一般。

    兒子笑嘻嘻地問俺: "爹,咱這是幹啥?要去唱貓腔嗎?" 唱什麼貓腔?還唱你娘的狗調呢!咱家心中罵着兒子,知道跟他多說也沒用,就吩咐他去把那身油脂麻花的沾滿了豬油狗血的衣裳換下來。

    這小子竟然說: "爹,你閉眼,不要看。

    俺媳婦換衣裳時就讓俺閉眼。

    " 咱家眯着眼,看到兒子脫去衣裳,露出了一身橫肉。

    兒子腿間那貨囊兒巴唧,一看就知道不是個管用的家什。

     兒子足蹬軟底高腰黑皮靴,腰紮紅綢帶,頭戴紅纓帽,高大魁梧,威風凜凜,看上去是英雄豪傑的身闆;但動不動就龇牙咧嘴,抓耳撓腮,分明又是猴子的嘴臉。

     咱家扛着那兩根檀木撅子,吩咐兒子抱起那隻白毛黑冠子公雞,走出家門,向通德書院進發。

    大街兩邊,已經站立着許多看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瞪着眼,張着口,如同一群浮到水面上吸氣的魚。

    咱家昂首挺胸,看起來目不斜視,但路邊的風景全在眼裡。

    兒子東張西望,不時地咧開嘴巴對路邊人傻笑。

    大公雞在他的懷裡不停地掙紮着,發出咯咯的聲音。

    滿大街都是癡癡呆呆的表情,咱兒子傻,路邊那些人比咱兒子還要傻。

    鄉親們,好戲還沒開場呢,你們就看傻了,等明天好戲開了場,你們怎麼辦?有咱家這樣的鄉黨,算你們有福氣。

    要知道天下的戲,沒有比殺人更精彩的;天下的殺人方式,沒有比用檀香刑殺人更精彩的;全中國能執檀香刑的劊子手,除了咱家還有何人?因為有了咱家這樣的鄉黨,你們才能看到這全世界從來沒有過今後大概也不會再有的好戲了。

    這不是福氣是什麼?讓你們自己說,這不是福氣是什麼? 老趙甲,懷抱着檀木橛子往前行,尊一聲衆位鄉黨細聽分明。

    俺懷中抱的是國家法,它比那黃金還要重。

    叫聲我兒快些走,不要東張西望傻不愣。

    咱爺們明天要露臉,就好比鯉魚化蚊龍。

    三步并做兩步走,兩步并做一步行,大步流星走得快,通德書院面前迎。

     擡頭看,書院前面一廣場,白沙鋪地展平平。

    廣場邊上一戲台,梨園子弟獻藝來。

    帝王将相,公子王孫、英雄豪傑、才子佳人、三教九流……亂紛紛轉成一台走馬燈。

     但見那,戲台前,知縣豎起了升天台,台下立着一群兵。

    有的扛着水火棍,有的提着大刀明。

    台前窩棚葦席紮,棚前大鍋香油烹。

    爺們,好戲這就開了場咧! 三 咱家把白毛公雞拴在席棚的柱子上。

    這畜生歪着頭看咱,眼珠子,似黃金,亮晶晶,耀眼明。

    咱家指派兒子:小甲,用缸裡的清水和一塊白面。

    兒子歪着頭看咱,神情如同公雞: "和面幹啥?" 讓你和你就和,不要多嘴多舌。

     趁着兒子和面的工夫,咱家看到:席棚前面敞開,後邊封閉,與那戲台子遙遙相對。

    好,這正是咱家需要的樣子。

    地鋪打得不錯,暄騰騰的麥穰草上鋪了一領金黃的葦席。

    新麥草,新葦席,散着香氣。

    咱家的檀木椅子擺在窩棚正中,等待着咱家的屁股。

    咱家來到大鍋前,将那兩柄劍狀的檀木橛子放在香氣撲鼻的大鍋裡。

    檀木一人油就沉到了鍋底,隻有方型的尾部露在油外。

    按說應該将它們煮上三天三夜,但時間來不及了。

    煮一天一夜也不錯了,這般光滑的檀香木撅子不用油煮其實也吸不了多少血了。

    親家,你也是個有福的,用上了這樣的刑具。

    咱家坐在椅子上,擡頭看到紅日西沉,天色黃昏。

    用粗大的紅松木搭起的升天台在暮色中顯出陰森森的煞氣,恰如一尊闆着臉的大神。

    縣令這活于得的确不賴。

    升天台,好氣派,圍着霧,罩着雲。

    錢知縣哪,你應該去當工部堂官,督造經天緯地的大工程,在這區區高密小縣裡,實在是埋沒了你的天才。

    孫丙,親家,你也算是高密東北鄉轟轟烈烈的人物,盡管俺不喜歡你,但俺知道你也是人中的龍鳳,你這樣的人物如果不死出點花樣來天地不容。

    隻有這樣的檀香刑、隻有這樣的升天台才能配得上你。

    孫丙啊,你是前世修來的福氣,落到咱家的手裡,該着你千秋壯烈,萬古留名。

     "爹,"兒子搬着一坨磨盤大的白面站在咱家的身後,興高采烈地說,"面和好了。

    " 這小子,把那一袋子面全和完了。

    也好,明天咱爺倆要幹的是真正的力氣活兒,肚子裡沒有食兒頂着是不行的。

    咱家揪下一塊面,用手一神,神成一根長條兒,随手就扔到翻花起浪的香油鍋裡。

    面條兒立即就在油鍋裡翻騰起來,似一條垂死掙紮的黃鳝魚。

    兒子拍着巴掌歡跳起來: "油炸鬼!油炸鬼!" 咱爺倆把面一條條往油鍋裡扔。

    它們先是沉下去,很快就浮起來,在那兩根檀木之間翻轉着。

    咱家在油鍋裡炸面,為得是讓那兩根檀木橛子吸收一些谷氣。

    咱家知道,這橛子要從孫丙的谷道進去,然後貫穿他的身體。

    沾了谷氣的橛子,會對他的身體有利。

    油炸鬼的香氣擴散開來,它們熟了。

    咱家用長柄鐵鉗把它們夾出來。

    吃吧,兒子。

    兒子背靠着席棚,嚼着燙嘴的油炸鬼,腮幫子鼓鼓,滿臉的喜氣。

    咱家捏着一根油炸鬼,慢慢地品咂着。

    這油炸鬼可不是一般的油炸鬼;這油炸鬼裡有檀木的香氣,這油炸鬼裡有佛氣。

    咱家得了老佛爺的佛珠後,就長齋食素了。

    竈裡的松木劈柴轟轟烈烈地燃燒着,油鍋裡發出咕嘟咕嘟的響聲。

    吃了幾根油炸鬼,咱家又親自動手,割下幾砣拳大的牛肉,扔進了香油鍋。

    咱家往油鍋裡扔牛肉是為了讓那兩根檀香木橛子上在沾染了谷氣之後再沾染些肉氣,沾了肉氣的橛子性子更柔。

    一切為了親家!兒子湊上前來,嘴裡哼唧着: "爹,俺要吃肉。

    " 咱家滿懷着慈愛看着他,說: 好兒子,這肉不能吃,待會兒從小鍋裡吃。

    等你那個唱貓腔的嶽父受刑後,你吃肉,他喝湯。

     奸猾狡詐的衙役頭兒宋三跑到咱家面前請示下一步的工作。

    他卑躬屈膝,一副奴才相;仿佛咱家是一個大大的首長。

    咱家自然也要把架子拿起來,咳嗽一聲說: 今天沒有事啦,剩下的事兒就是煮這兩根檀木橛子,但這事不是你們的事,你們走吧,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吧。

     "小的不能走,"衙役頭兒的話如同泥鳅,從那張光溜溜的嘴巴子裡鑽出來,"小的們也不敢走。

    " 是你們的知縣大老爺不讓你們走嗎? "不是知縣老爺不讓俺們走,是山東巡撫袁大人不讓俺們走。

    他讓俺留在這裡保護您,老爺子,您成了寶貝疙瘩啦。

    " 衙役頭兒伸出狗爪子抓去一根油炸鬼塞進嘴裡。

    咱家盯着他油汪汪的嘴唇,心裡想:雜種們,不是咱家成了寶,是因為咱家身上帶着寶。

    咱家把當今聖明慈禧皇太後賞賜的檀香佛珠串兒從懷裡摸出來,捧在手裡撚動着。

    咱家閉上眼睛保養精神,仿佛一個老和尚人了定。

    雜種們怎麼能知道咱家心裡想什麼?把他們砸成肉醬他們也猜不出咱家心裡想着什麼。

     四 老趙甲坐棚前心緒萬千(爹你想啥?),往事曆曆如在眼前(啥往事?),袁世凱大德人不忘故交,才使咱爺兒倆有了今天(今天是啥天?)。

     ——茂腔《檀香刑·父子對》 淩遲罷好漢錢雄飛,咱家收拾起家什,帶着徒弟,想連夜趕回北京。

    有道是熱鬧的地場體要去,是非之地不可留。

    正當咱家背着行李要上路時,袁大人的貼身随從虎着臉站在咱家面前,擋住咱家的去路,兩眼望着青天對咱